《司马失鼎，刘宋代晋》
引言
自有盛唐一代明君，玄机禅悟，参出“君若水，民若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多少至尊圣贤，临深履薄，恭恭谨谨，不敢乖移。然水涨船高，时势两异，及至后主，乾坤颠倒，君臣失位，纲弛纪张，礼崩乐坏，终致生杀失控，生灵失依，逐者争鼎，牧者失鹿。朔其由来，皆因君失权柄，尊不治卑；功高震主，臣受非位；间有上嗜邪滛，下相效仿，以致政令无常，家国两败，身首分离，不出情理。“楚王好细腰，举国多饿死”、“梁王爱斗鸡，野不闻鸡啼”、“后主斗酒赋诗，将军马背秉笔”，岂非上梁不正，下楹也倾？上行下效，其盖如此！自古政出多门，号令不一，未尝不内乱频起，外患同生。至于臣挟君令，号令四方，天下和融，四夷乐土，皆以为主明臣贤，政畅令通，不知君陷囹圄，囚若困兽，饥不果腹，命垂旦夕。忽尔一纸诏书，将帝统禅让。人臣百般谦辞，口是心非；人君降诏催逼，屡屡责让。岂知君在囚笼，言不由己，情不由衷。鸠占鹊巢，鸠为主使，牙爪助纣。直待旧帝暴死，新帝临丧，百姓方知先君蒙冤、新君罪状。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虽然天理不容，却是木已成舟，好歹装聋作哑，将弥天大谎囫囵吞下。任是j臣贼子、忤逆邪滛，窃了高位，登上皇堂，必然要仁义满口，道德遍张。至于诗书经义，自是必不可少，由不得你不望风遥拜，山呼圣贤，迎来送往，引为同类，推尊景仰！唯有青莲居士，沽酒市上，赋诗阙下，一首《远别离》，寥寥数语，说尽多少人间沧桑——
远别离，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海水不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我纵言之将何补？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雷凭凭兮欲吼怒，尧舜当之也禅禹。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或云尧幽囚，舜野死，九疑联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帝子泣兮绿云间，随风波兮去无还。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海西被废，何来无道？盖因桓温权高、随口胡道！简文即位，果有英慧？无非置庸换位，留待将来篡位！孝武年少，本可有为，休怪酒不识贤，谑本无罪。一帝足断淝水，百万秦兵望风逃归；一妃也能斩断帝统，令多少强臣觊觎大位？多少冤屈，几多涕泪？本不愿安帝登基，无贤无慧；未曾想恭帝继位，多灾多罪。道不尽丹墀辛酸，流不完朝堂涕泪。恨只恨生在帝王家，淹没多少才人智慧；怨却怨未遇贤臣良将，图了朕身家性命，尚不忘取朕大位！
朕之为朕，死或解脱，生必遭罪。宁作洛阳牧羊童，休作长安十千岁！果有来生，朕断不悔，金口玉言，太史秉笔。因果轮回，笑谈前事，事中有你，阁下何忘之速？唉——
众卿平身！
朕惧忆往事，提必伤心。绰尔有心，烦请自临帛书。一言一辞，皆有出处；一事一史，皆依典故。对表涕零、泣不成言，休怪朕有言在先！
第一回 风潇潇英雄起南北 浪滔滔流水归江东(一)
天下三分，分自汉献；大道一统，归于晋武。
桓灵世，地有十三州一部。魏蜀吴三分天下。吴得扬、荆、交；魏有其十，地大物博，国富民殷；蜀得益州，仅有其一。益州物产丰饶，人杰地灵；地势险隘，易守难攻，因也保一世太平。魏蜀吴各恃所长、窥敌之短，守成一方。曹魏地广人多，兵强马壮，终未敢兴师远征，恐被人所乘，作了他人嫁衣裳。此后曹魏代汉，晋代曹魏，亦皆如此。
尔今单说司马炎代魏，胸怀大志，决意混一六合，宽刑宥罪，抚众息役，绝缣绝之贡，去雕琢之饰，招纳才俊，授贤任能。未用几年，民和俗静，家给人足，聿修武用，思启封疆。于是马隆西伐，王浚南征，师不延时，獯虏削迹；兵未血刃，扬越为墟；通上代之不通，服前王之未服。祯祥显应，风教肃清，天人之功成，霸王之业就。虽登封之礼，让而不为；骄泰之心，因斯而起。见土地之广，谓万弃而无虞；睹天下之安，谓千年而永治。不知处广以思狭，则广可长广；居治而忘危，则治无常治。加之建立非所，委寄失才，致大政旁落，贾杨为辅；惠帝不慧，尸位大位。又未数年，纲纪大坏，八王纷起，海内版荡，根基顿虚。四海来朝、八方纳贡，何等盛世，忽作今日黄花、昨日记忆！洛阳长安，顿作秋水浮萍。败花残柄，听风任雨、随水漂零。又未数年，夷狄入窥，群雄逐鹿，两京分崩，鼎器倾覆，永嘉祸起，接踵而至。覆巢之余，元睿南走，迁庙移鼎，立国江东。
此时强臣拥兵，不受节制；蛮夷僭越，位号遍布。建康仿若一舟，风雨飘摇，常有倾覆悬鼎之忧。未及六载，元帝寿寝，虽号中宗，终未中兴。此后又历六帝，或弟承兄嗣，或侄继叔传，婶母垂帘，叔嫂听政，纲乱三十余载。桓温入辅，权臣如虎；君龙化鱼，离潭失渊。桓温项庄舞剑，废帝立帝；崇德大道归真，拨乱反正。
司马昱继位，号为简文。此帝乃元帝幼子，明帝少弟，系海西公叔父，故谓“大道归真”。简文非治国才具，平素清虚寡欲、与世无争，人缘极好。桓温择他为帝，相中的恰是与世无争这一好处，本意三年五载，能效曹奂禅晋故事，将帝位禅他桓温。岂料司马昱既惧桓温杀他，又不愿将帝位禅代，常夜深恶梦，一日数惊，故方做得一年天子，便一病不起。是时桓温与苻坚大战河朔，统兵未归。侍中谢安、中书令王坦之入朝顾命，草立太子。抵宫，简文帝已口不能言，以手指画。王、谢揣测帝意，遂立李太后所生会稽王司马曜为太子，立曜同母弟道子为琅琊王。谢安草诏，方要开宣，简文帝回光返转，问立嗣之事。王坦之以立曜告之。简文色变，不住叹道：“谶语已应，真乃天数……”
谢安不解，慌问缘故。原来，司马昱初封琅琊，元配王简姬生二男，长曰道生，立为世子。道生失德，殃及王妃，母子并废。二男皆无福相，相继夭亡。其后众嫔妃虽有生育，均未成立。及至改封会稽，司马昱年已不惑，仍无子嗣，不觉心焦，遍觅方士，投爻问卦。史官代为占卜，得谶语云：“晋祚尽昌明！”会稽王亦未深究。时钱塘杜子恭，得道家真传，于江南一带创五斗米道，广施符水，延治百病。百姓抱疾往求，杜子恭来者不拒，欣然代医。愈者感其诚，携物往谢。杜子恭一概不纳，但索米五斗而已。凡皈衣入道，杜子恭必指明祸福，颇有应验。百姓感其神，争相传之。司马昱闻之，遣人重金聘之。杜子恭纳金而往，抵府高坐，烦王请出嫔妃，行于坛前。杜子恭念念有词，逐次把相，每过一妃，皆摇头叹息：“未见福兆！”
时有外宫粗奴，名唤昆仑，抱浣织服物偶过坛前。子恭遥见，大呼：“王子嗣，应在此妃！”且留谒文一道：“灵草荫玄方，仰感璇曜精。诜诜繁茂萌，重德必克昌。”司马昱不解谒文，弃置一旁，留神看那女子，面目黝黑，形貌奇丑，不是嫔妃，乃是粗奴，心下不悦，然思及子嗣，不敢违背天师，于是降尊纡贵，纳于后宫，是为李妃，名唤陵容者。
是夜，司马昱梦一红须神人乘蛇而来，授符令一版，不言不语，驾蛇返去。昱翻版视之，版后书：“晋祚尽昌明！”墨迹未干，似曾相识。恍然醒来，却是南柯一梦，知非吉兆，因不知昌明何物，默记于心，只不告人。未及十月，李陵容果然怀胎。
司马昱自是高兴，又请来杜子恭，延于上座，重金酬谢，早将谶语抛却脑后。杜子恭能相来生，因而名噪江表。世族大家，争与结交。江右大户，莫过王谢，杜子恭皆能登堂入室，如入己家，行走自如。恭有一徒名唤孙泰，常随左右，出没王侯府邸。不得晤杜子恭者，得与孙泰接语，亦有殊荣。某夜，李妃梦一红须神人，乘龙驭风飞来窗前，道：“上苍感帝至诚，赐汝龙子，汝以昌明为字，勿负天意！”语毕复去。李妃腹痛如坠，随即临盆，果诞一子。
会稽王又喜又惊，慌来看视。适逢内侍襁褓裹儿，请王赐名。王问值夜官：“时辰几何？”答：“天方破晓，行将大明！”王随口应道：“便以昌明为字，以曜为名，报注典吏！”典吏报于李妃。李妃喜，奇与王不谋而合，疑是神助，遂告夜来所梦。司马昱听罢，想起谶语，惊出一身冷汗。奈何典吏造簿，史官存录，已报入皇宫，无法改易。会稽王便将谶语藏心，久不立嗣。
时光荏苒，三年弹指。是年李妃又诞一男，取名道子；继产一女，是为鄱阳长公主。司马昱不喜昌明，情爱道子，时来看视，有意立次子为嗣，碍长幼之序，一时未行。李妃问以情故，再三请之。王告以实情。李妃亦惧，不再提及。此后渐疏长子，不再亲昵。司马曜渐失怙宠，如坠鼓中，并不自知。
海西被废，会稽王袭了帝统，仍不立太子，欲待幼子长成，再立储君。李妃深知其故，愈加爱恋道子，疏斥长子。大臣虽有猜测，不获其详。谢安、王坦之前来顾命，仓促之下择立司马曜为太子，待帝醒来，储位已定。简文帝闻所立者正是昌明，心惊肉跳，不住叹息：“谶语已应，真乃天数……”
李妃含泪言语，将帝未瞑目因果告于顾命二臣。谢安、王坦之侍于帝榻，见帝微伸两指，努力指画，如梦方醒，奈何诏书已出，不可更易。谢安慰帝道：“昌明之后，尚有二帝！司马繁昌，帝胄何忧？”抑或帝不见桓温逼位，储君得立，帝统不曾断送，九泉得见列祖，于是合目闭口，不再言语。须臾，气息已尽。是年乃简文帝咸安二年（公元372年），帝年53，登极崩殂，前后1年光景。
桓温征战河朔，本意待立显功，再行禅代，忽闻简文帝不豫，匆忙返师。谢安、王坦之闻报，惊惧下当即拥戴太子登基，称孝武帝，诏告天下。这一年，帝年方11，懵懂无知。谢、王恐力不逮，力请褚太后垂帘，辅佐幼帝，意借褚后威压桓温。
第一回 风潇潇英雄起南北 浪滔滔流水归江东(二)
褚太后何人？康帝司马岳皇后，讳褚蒜子。褚后出自河南阳翟，门第贵显。褚后虽女流，聪明有胆识，果决不武断，善体察民情，知与民养恤，胸怀宽广，皓月可霁，曾两度垂帘。康帝年23，大驾早崩。太子司马聃嗣位登基，年方2岁。褚蒜子芳龄19，方作皇后，忽为太后，无奈垂白纱帷于太极殿，抱帝临轩。这是褚太后首度垂帘。国事悉出“皇太后诏令”，亵理阴阳，化调危机，大臣无不折服。穆帝年15，太后归政，退隐崇德宫，本意永养。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穆帝亲政4载，忽生暴病，猝然而亡。时桓温弄权，呼风唤雨；朝臣失制，争为朋党。褚后审势度势，立成帝子司马丕为帝。成帝晏驾之际，丕尚年幼，故大臣推立康帝。如今丕年20，业已成立，故将大位归于正统，是为哀帝。不料哀帝无意朝政，痴迷黄老，断谷食饵、吐故纳新，日事长生之术。未及三四年，毒侵五脏，卧榻不起。褚后再度出山，垂帘于御榻之后，问政于众臣之前。此次垂帘，褚后以婶母摄事，当是二度出山。
经历海西被废、简文晏驾，褚太后隐居崇德宫已有6年。如今王、谢推立幼帝，请她摄政。论齿，新帝年仅10岁；论辈，却是康帝平辈兄弟。褚太后无心政事，便以叔嫂垂帘不合礼制拒之。王、谢以情动之，以理感之：“主幼臣强，太庙飘零，社稷不安。陛下德侔二妫，淑美《关雎》，伏惟临朝摄政，天下方安！”褚太后为之所感：“未亡人不幸，罹此百忧，感念存没，心焉如割。苟安社稷、利天下，岂有所执？敬从所启！”司马曜生母李太妃见褚后来，扑地泣谢：“婢子无惧，帝骨血在此，全赖崇德太后福庇！”褚后道：“老婢为社稷计，情非私故！若晋祚灵长，桓温必奉我诏，不敢为逆；若大运已去，老奴情亦不堪！”于是扶帝于前，重帘于后，三度摄政，下令发丧，葬简文帝高平陵，立庙建祀，号称太宗。丧事方歇，桓温已入扬州，京口戒严。谢、王闻桓温至丹徒，奏请褚太后早备不测。褚后抚怀中司马曜道：“幼帝已立，君臣份定，彼来何求？”令谢、王拟伪遗诏待温，不作武备。
桓温至新亭，驻留不进，遣卢悚入宫探试。卢悚率数百武卫持戈入宫，阻于云龙门，与侍卫争执，哗变而起，声称受废帝密诏来杀幼帝，迎海西公复位，直入朝堂内宫，见人便杀。谢安闻报，急调禁卫护驾。卢悚不得登太极殿，又难逃走，遂被斩杀。王、谢请褚太后征扬州兵马，以备不测。褚太后道：“威或可制，若以兵制，无异自灭！”又不作准备。王坦之谋于谢安：“桓温此来，必杀你我，奈何？”谢安道：“与其坐毙，不如自保！公敢与安迎温否？”王坦之惊惧不已，又无别计，只好从安。于是尚书谢安、中书令王坦之携“皇太后诏”趋新亭迎接桓温，敬报丧事。
桓温大出意料，果不杀二人，怀怒入都，愤愤登殿，见新帝不拜，逼问：“遗诏安在？”桓温本意，简文必留禅诏，故此发问。大臣心照不休，只装不知。帘后褚太后不惊不慌、不卑不亢、不温不冷：“大司马何故来迟？先帝悬悬，不及晤面，如今人世两隔，顿成憾事！”便唤宦者，“将先帝遗诏，呈大司马亲览！”言毕戚戚。宦者呈诏。桓温展诏看时，烫金楷书，清晰可辨：“朕忽委笃，足下速入，冀得相见。若迟，料作两隔，便来，便来！”
桓温大失所望：“尚有别诏否？”褚太后道：“先帝思见大司马面，一日一夜，频有四诏。大司马辗转军旅，终未能来。”说话时，宦者又呈三诏。桓温看时，一诏云：“‘事大司马如事朕。’”其余两诏，皆是晏驾之际征他返朝，至于禅代诏书，终未得见。褚太后道：“先帝频诏，托幼帝于大司马，奈何愆期，人鬼两隔，顿成憾事。先帝心系幼帝，久不释怀，阴灵或隐深宫，或藏廊庙，窥大司马所行！”桓温不得禅诏，料简文帝必有遗诏，要他效周公居摄朝政，便道：“圣体不豫，以经积日，不期大驾倾颓，愚心惶恐，无所寄情。夫盛衰常理，过备无害，故汉高枕疾，吕后问相；孝武不豫，霍光启嗣。呜噎以问身后，今皇幼冲，先帝要臣作古人何？”褚太后道：“先帝遗训，丞相、大司马效武侯、王公故事，文事武备，一禀于公！”
桓温益发失望，哀怒愤懑，兼形于面。褚太后道：“大司马返朝，人言必行禅代，要老婢征调兵马以备不测。王坦之、谢安备言大司马忠诚，劝老婢勿听谣传。老婢虽愚，宁不知大司马忠心？故排众议、贬j佞，遣王、谢迎大司马于新亭，如今观之，谗言不攻自败。”桓温汗出于背，色变于面，慌拜幼帝，陈屈不已。
桓温返邸，怨懑填塞，遂修书桓冲，言遗诏诸事。桓冲复书云：“兄行摄事，帝可辅即辅，不可辅，行海西公故事，王、谢谅不敢阻！”当初，司马奕为帝，不合桓温意，废为海西公。桓冲意要桓温再废幼帝，择立新君。桓温得书而叹：“废立之事，可一不可再！再兴废立，是与众为敌，不图百世流芳，难免万年遗臭！”未几，谒高平陵，奠简文庙，忽见帝自墓中走出，横目怒叱；司马晞、殷浩、殷涓、庾倩侍后，散发立齿，呼：“还命！”桓温惊惧仆倒。侍卫扶起。桓温问：“何所见？”侍卫摇头：“无见！”桓温益惧，遂杜门谢客。未几，媾怨成疾，一命乌呼。
王坦之飞报褚太后，举手称庆。褚太后道：“温死，未足称贺。”王坦之不解。谢安道：“苻坚已有北地，窥视江南，惧桓温在，未敢来犯，若闻温死，必然举兵！”王坦之如梦方醒：“桓温虽死，桓冲犹在，桓温部众多归桓冲，朝廷若贺，桓冲必反！”褚太后道：“本宫正为此忧。”
于是，褚太后纳谢安计，托帝下诏，令依汉霍光、安平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