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礼遇厚葬桓温，择日发丧。发丧之日，幼帝司马曜亲自临丧，致祭凭吊。褚太后颁“皇太后诏令”，拜桓冲中军将军、扬豫二州刺史，代掌桓温兵权，都督江、扬、豫军事，以备苻坚。桓冲果被感动，丧事方罢，立桓温幼子桓玄为桓温嗣子，即走马上任去了。
褚太后复拜王坦之北中郎将、徐兖二州刺史，都督徐兖青三州军事，驻守广陵，暗制桓冲；拜谢安中书令录尚书事，将朝政大权一委谢安，令整顿朝务，恢复礼制。此时，建康玄学兴起，空谈盛行。仕宦之家，庙宇殿堂，皆以清谈为务，纵酒为乐，并不以实业为重、家国为急。谢安既受顾命，厘改时弊，整顿纲纪，首先从贬抑世族入手。
孝武登基前，世族林立，大致两类，一类江东土著，一类南迁士族。土著无非吴郡朱氏、张氏、顾氏、陆氏、宜兴周氏、山阴贺氏、魏氏、会稽孔氏诸族；南迁士族庞杂，约莫有琅琊王氏、诸葛氏、陈郡谢氏、殷氏、太原王氏、颖川庾氏、龙亢桓氏、汝南袁氏、周氏、沛国刘氏、河东裴氏、颍川荀氏、陈留江氏、阮氏、泰山羊氏、高平郗氏等。此辈豪门世家与帝室结婚联姻，各执权柄，互相制衡。到得孝武帝时，以琅琊王氏、陈郡谢氏、龙亢桓氏、太原王氏为最，时称江东四大家族。
说起琅琊王氏，谁不知“卧冰求鲤”的王祥、“道边李苦”的王戎、“信口雌黄”的王衍！永嘉祸起，王敦、王导兄弟助元睿南渡、吴下立国，何等气魄功业？至于王敦倒持干戈、王导居摄三帝，益为人知！休说王羲之、献子父子人以文知，名以书传，非但知于当世，纵万代之后，亦要留名。故琅琊王氏名噪江表，中原北地，无有不知。然王敦谋反，王氏大失人望，朝中大臣，亦多侧目。谢安受命厘政，王彪之领尚书令，不得录尚书事，显见琅琊王氏受谢氏抑制，势将式微。褚太后令大臣举贤良、荐方正。王彪之荐王谧。王谧乃王导谪孙，王邵之子，可谓世家子弟、名门之后。朝廷拜王谧秘书郎，委以虚职，式微又一例证。倒是王坦之太原王氏，体面风光，无与伦比。王恺、王愉、王国宝、王忱四子，惟国宝乃谢安女婿，为避嫌忌，暂未录用，其余三人皆被荐来朝廷，录以实职，授予兵柄。王坦之祖籍晋阳，虽亦王氏，与琅琊王氏非出一支，须列位强记。王谧眼见得太原王氏官拜显职，本族在朝装点门面，无可奈何，愤愤不已。
第一回 风萧萧英雄起南北 浪涛涛流水归江东（三）
太元元年（公元375年），谢安撮合，年已14的孝武帝大婚，娶晋陵太守王蕴女、王恭姐王法慧为妻，册为正妃。王蕴祖籍也是晋阳，正是太原王氏，与已拜北中郎将、驻守广陵的王坦之亲出一支。至此，太原王氏内有皇后撑腰，外有子弟封疆，势倾朝野，位望已极。琅琊王氏盛名仍在，实已大不如前。谢安又与王坦之结盟修好，嫁女于王坦之子王国宝为妻。桓温死后的孝武帝朝，王谢二族一将一相，互为根节。其余世族，皆在二家之下，便是盛极一时的龙亢桓氏，未必便敢公然与王谢反目。后人刘梦得诗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诗中“王谢”，道的当是二家真事。
褚太后见帝大婚，业已成年，掌控朝政的王谢二族，又是当年顾命幼帝的功臣，逐渐放心，便有隐退归养之意。宁康三年（公元375年），褚太后还政孝武帝，隐退崇德宫熙养天年。孝武帝亲政，改宁康三年为太元元年，仍以谢安为相参辅朝政。此时，氐秦皇帝苻坚经过三年多精心准备，集结北方百万大军，屯驻襄阳、顺阳之北，虎视江南，随时南犯。防守西线的桓冲兵力不济，战线吃紧。刚刚亲政的孝武帝踌躇满志，决意大显身手，干出一番惊天伟业，当即封拜年方十一岁的同母弟司马道子为骠骑大将军，主政骠骑军府大事；将桓冲从中军将军迁为车骑大将军，专事西线防务；拜征西将军桓豁为征西大将军，协助桓冲防守西线；迁谢安为中书监，协调内外军政大事；委任谢安选拔人才，招集南渡子弟，组建新军，随时听调。
谢安受命，向孝武帝推荐家侄谢玄。大臣有人提醒孝武帝，谢安滥用相权，用人唯亲。孝武帝身为天子，却有一僻，乃是专好戏言，假话真说，以此逗乐，故将此语来戏谢安：“谢公秉持国事，任用家侄，不惧朕责卿任人唯亲、夺了卿家爵禄富贵？”谢安正襟不亢：“苟利家国，何避内外？幼度（谢玄字）必不负陛下！”孝武帝纳之，诏拜谢玄为广陵相，赴江北组建新军。
时北方地面，已沦为胡人跑马战场。今日你为王，明日我称帝，互相杀伐，征讨不休。中原百姓不堪战乱，相互结伴南来，追投正朔。人多舟少，不得竟渡，多阻于江北广陵。顺利渡江的，多在京口落脚。谢玄至广陵，当即设下幕府，号称“北府”，挂出募兵告示：“专招南来子弟，收复北地家园；家有一人投军，送渡京口入户。”北中郎将王坦之鼎力相助，为新军采办兵器粮马。募兵符挂出，即有彭城刘牢之、晋陵孙无终、东海何谦、琅琊诸葛侃、乐安高衡、东平刘轨、西河田洛、新野何澹之等相继投军。不下半月，即招得新军七八万。谢玄一一录用，渡送京口，编列新军，称北府兵。谢玄又于京口校马场，兴办骑射赛会，选拔武将，量才录用。刘牢之、孙无终脱颖而出。谢玄委以北府兵军职，令督其本部，日事操训。
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王坦之忽染一疾，卧榻不起，汤药针灸，不见良效，眼见得神迷智乱，日重一日。谢玄手足无措，无计可施。孙无终来见谢玄，献上一策：“钱塘杜子恭，人称杜天师，能测吉凶祸福，兼工符水汤药，不如快马往请，或可有救。”谢玄道：“速去速还，使君吉凶全在你身上！”孙无终觅得快马，乘夜渡江驰往钱塘，十万火急来请杜天师。岂料孙无终方走半日，王坦之病情转重，须臾辞世，时年四十六。
大秦皇帝苻坚闻王坦之已死，击案喜道：“苍天助秦，不可相负！”即令襄阳、顺阳秦军，渡江攻晋。秦廷大臣，皆言伐晋时机已到，赞同南犯。秦相王猛乃中原汉人，有晏婴、孔明才度，北人将他与谢安相提并论，有诗道“关中贤相惟王猛，天下苍生望谢安”，说的乃是王猛好处。苻坚甚重王猛，执以兄礼；军政大事，必先咨之。王猛心向东晋，力阻南伐，故苻坚备战三年，终未染指江南。如今苻坚又要攻晋，王猛竭力反对：“晋虽僻处江南，但为华夏正统，上下安和，陛下万不可图之。鲜卑、西羌暂顺大秦，贼心未死，是我腹患，若乘我伐晋之机，起兵相图，秦必危也。”苻坚无奈，暂去举兵之今。朝罢，秦帝留宴群臣。氐秦贵族齐来举杯，以酒敬猛。王猛难拒众意，相与欢畅。须臾，王猛略感不适，罢宴返府。是夜，王猛病危，在留下遗言后，阖然辞世。苻坚一面为王猛发丧，一面下诏伐晋。江北秦军迅即渡江，襄阳、顺阳二城，随即陷落。又命秦将、梓潼太守裴元略于上流集结水师，修造战舰。巴蜀江面常驻水师七八万，随时东犯建康。
孝武帝司马曜召谢安入宫，夜谋对策。次日，孝武帝下诏，令谢安为司徒，统领江南守备，领扬州刺史，兼督东线守备；以谢安弟谢石为征讨大都督，听调于谢安；以广陵相谢玄为征西司马（征讨先锋），领兖州刺史，监江北诸军，秦军来犯，即出与战；诏拜皇后父王蕴为徐州刺史，督江南晋陵诸军；以车骑将军桓冲都督荆江梁益宁交广七州军事，领护南蛮校尉、荆州刺史，兼事西线防务；诏兗州刺史硃序为南中郎将、梁州刺史，监沔中诸军，伺机收复襄阳、顺阳失地。孝武帝心感王坦之与谢安同为顾命大臣，又有扶立之德，乃重封坦之四子。长子王恺袭父安北将军位号，领丹扬尹，都督徐、兖、青三州军事；次子王愉迁骠骑司马，加辅国将军；第四子王忱迁骠骑长史。第三子王国宝乃谢安之婿，二族之亲集于一身。孝武帝意欲重用国宝，拟拜尚书仆射，助谢安厘改吏治，整军备战。
当年，谢安为联合王坦之共制桓温、扶立新帝，太原王氏又是高门深府、世阀大家，与自家（陈郡谢氏）门当户对，方才政治联姻，将女儿嫁国宝为妻。岂料谢小姐出嫁未久，谢安便发觉王国宝喜结佞小、言而无信，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不修正学、取巧投机，廉隅无备、操行卑劣，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败家孽种。谢安后悔不迭，奈何米已成饭、木也成舟，无可奈何，遂百般贬抑国宝，免致后祸。如今孝武帝又要重用国宝，翁婿同相。这在外人眼中，皇恩浩荡，求犹不及，但谢安早已料定，小人弄权，绝非幸事；国宝当政，必致国殃，因而竭力反对，犯颜抗旨。孝武帝无奈，乃拜国宝为郎，吏属尚书（尚书令王彪之）。此后事泄于外，传至国宝。国宝愤怨交加，认为太原王氏乃中兴膏腴之族，世授显任，贵盛江东，如今国家面临战事，二兄长已授显职，各为栋梁，自己至少也要担当诸部首吏，调入遣出，不宜任以诸曹郎官，听人调遣，遂辞官不拜，归家之后将愤懑发泄于谢家小姐，或追獐逐鹿、饮酒狎伎，或结游枭小、摴蒱博戏，终不务正业，优游无事。此是后话，搁过不提。
第一回 风萧萧英雄起南北 浪涛涛流水归江东（四）
安排妥当，眼看着文官武将各各赴任，加紧备战，孝武帝稍稍释怀。小太监丁昧请帝返宫。有道是“忧尚未去，愁复上眉”，孝武帝闻要返宫，忽愁眉不展，竟自不乐。原来，王皇后受父熏染，嗜酒好饮，无论帝在与不在，必要浅酌，略带醉意，方乃小可。仅此一项，倒也罢了，偏又生得胸窄善妒，是个极易上火的醋坛子，见不得年富春秋的孝武皇帝御嫔他宫，不然，必要携着酒性，翻江倒海大闹一番。时宫中新纳两嫔，一曰陈淑媛，一曰张贵人。陈淑媛讳归女，教坊歌女，貌美且善弹唱，曾为孝武帝助酒弹歌，清喉婉转，九曲旋回，弦音袅袅，不绝如缕。帝闻声而心醉，睹容而神迷，襟心摇荡，不能自持，遂封为淑媛，纳于后宫。张贵人虽有陈淑媛美貌，却无陈归女弹歌伎巧，然贵人善娇，独有特色，每见帝来，粉泪洗面、香腮含晕，嗔怪娇啼、目盼眉羞，使出百般手段，令帝欲罢不能、欲舍不忍，于是封为贵人，纳于后廷。如今朝罢，孝武帝心仪二嫔，胆怯东宫，恐皇后闻知，必要使酒撒泼、翻江倒海，丁昧催他返宫，岂能不忧？
丁昧见帝犹豫，反复来催。孝武帝无奈，命丁昧：“传旨，朕今日不返后宫，要去琅琊府邸，与弟叙手足阔别之情！”丁昧不敢怠慢，迅即令内侍兵分两路，一路报知皇后：“皇上不来东宫！”一路奔出宫外，报于琅琊府邸：“御驾下临，早为之备！”禁卫前导，丁昧挑灯侍驾，径往琅琊王府投来。
前文提到王坦之染病，汤药无治，北府新军将领孙无终请缨南下，赴钱塘延请杜子恭来施汤水。孙无终在水乘舟、在陆换马，路不敢停，日间便到钱塘。多方打探，终于寻得杜天师草庵。奈何运气不济，天师已于两三日前羽化登仙。大徒孙泰承了天师衣钵，白日间坐坛讲道，施符水为民治病，夜间起炉炼丹，兼修吐故纳新、房中秘术。
孙泰本北方世族，祖居琅琊，远追其祖，当至汉时孙秀。永嘉年间避祸南来，择居钱塘，家道遂至败落。孙泰初抱志向，涉猎经卷，欲恃所学为民所用，奈何江东官场已是世族天下，非攀龙附凤，纵才过王猛，终不得出人头地。孙泰一介寒儒，抑郁半生，终不得志，一怒之下焚群书、愤入道，追随杜子恭修炼黄老。
孙泰有侄孙恩，生得眉清目秀，四体匀健，视人目不翻转，直欲看破人心，不得诲避，故钱塘人戏称他是“灵秀儿”。孙恩乐得受用，遂以灵秀为字，父母早亡，依叔得以成立。叔泰入道，恩无所依，遂随叔修道，常在左右。一日，孙恩问叔：“此际朝廷昏乱、官府失德，富人为富不仁，贪吏贪得无厌，百姓多罹战乱，不能聊生。叔父修道炼丹、施符医病，为百姓解苦除难，乃是善术，为何又要吐故纳新，炼那驭女阅男的房中秘术？实是不解！”孙泰对曰：“我道旨要，为民济急，超度众生。施符治病，乃近民之法，不可不为。房中秘术，可以近官。惟有近官，方可游走于官府世家，散播玄言惑论，蛊迷官吏贪心，借以养道，壮大势力！”
孙恩不解：“何如此为？”孙泰对曰：“不出十年，江东必乱。彼时百姓遭殃，生灵涂炭，我等本源于民，受命于天。若能为民请命，混一六合，当是万民幸事、道家造化！”孙恩益发不解：“如何见得十年之内，江东必乱？”孙泰道：“吾师羽化之际，谆谆嘱咐，简文世有谶语传世：‘晋祚尽昌明’。当今帝讳‘昌明’，当是谶语之应！”
孙恩如梦方醒，自悲道：“此等草庵，高不可丈二，阔不过数楹，天下纵有英雄寒士，谁肯来就？”孙泰慰道：“若欲得人，务先得心。叔所以不重酬报、不计道险，为民施符治病，恰是为得百姓人心。师君命我引路，天命乃在你身，勿负师君深望！今后来就者，勿拒之；酬谢者，纳米五斗，余无所索。得米一分为二，其一济救寒门，其二换成金帛，扩建草庵，变购刀剑马匹，待机而动！”孙恩叹道：“叔与侄山野贫道，哪有机会游走官宦世家？”孙泰道：“吾侄勿悲！世间万物，但有思想性命，便有六欲七情。人性高下，只在其中；善恶瑕疵，恰源乎此。今有一人前来举荐你我，只在门外。今日之后，你我叔侄登堂入室，随时游走官府世宦，不受管束！”
说话时，道僮来报：“军爷庵外求见！”孙泰击掌贺道：“叔与侄风云际风，应在此人！”便令孙恩出庵，延入相见。孙无终遥见孙泰，大礼长拜，稍吐来意，便求道：“北中郎将命悬一线，本请杜天师北上施符，救急拯危，闻天师三日前仙逝，实中郎将无福，亦是大憾。闻孙天师得杜天师真传，便请孙天师大发善心，随卑职北上广陵，卑职亦好交差！”孙泰便道：“吾道但得真传，便是长生人，再无生死。吾师承上清三界老君传教，返来俗界普度众生，其业已毕，升就天官。若军爷之言，吾师岂不成了繁胎俗生？”
孙无终慌忙陪罪：“在下俗人，不识仙事。北中郎将旦夕垂危，孙天师不会见死不救？”孙泰默想再三，方才允道：“吾师避见军爷，诚为中郎将阳寿已尽，无力回天！吾去料亦无益，不去，军爷恐难交差。罢罢罢，吾便抛下这厢法事，随军爷走这一遭！”言毕，唤过道僮，如此这般一番嘱咐，入内戴了莲花上清冠，以道簪束发，罩“天仙洞袍”，袍以金丝银线纹郁罗萧台，日月星辰杂陈其上，脚着云履，将孙恩道僮打扮，收拾行囊，随孙无终上路去讫。
第二回 祸水双涌殿帷 乱源独滋萧墙（一）
孙泰高冠阔袍，着了道家装束，骑马上道。孙恩微背行囊，骑一乘短马，委叔随行。孙无终引二人舟马轮换，水陆兼行。不日便抵建康，街衢繁华，人来车往；仕女结伴，纨绔醉游，全无传说中亡国陪都刀光剑影。三人到得一处市面，名曰乌衣巷，楼阁林立，轩榭连檐。中有淮水川流，台阁傍岸，香榭临水；朱雀架桥，天堑通途。市井益为繁华，文人摇扇，击箸咏赋；武士观擂，裸袖呐喊；教坊习练，余韵绕梁；伎伶送客，眉来眼去；更有那分茶攧竹、打马藏阄，斗鸡射覆、摴蒱蹴鞠。靡靡之响，不绝于耳。置身其中，如在天廷琼楼、广寒玉宇，任是仇怨哀悲，顿然若失。后人刘梦得《乌衣巷》专咏此处景致：“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孙恩见状，不觉勒马微行，二目四望，叹道：“若能日游乌衣巷内，夜宿香榭琼楼，作鬼也风流！”孙泰行出未远，闻恩叹息，回马怒道：“太平之际，人鬼有别；离乱之世，人鬼无分。汝在此逗留良久，丧魂失?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