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民以奢、示臣邪滛，朕方欲奖进四方、收复失地，母弟如此，朕亦不堪！”太妃道：“‘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汉文不容淮南，为天下笑。陛下欲效汉文帝？”帝羞愧无地，向母谢罪：“母诲在耳，朕不敢避。乞母临西府，敦训琅琊，令翻然悔改，助朕共图兴复大计！”
太妃辞去，果临西府敦训。帝既纳谢安规谏，罢酒理政、不事邪饮，又纳太妃母训，顿息兴废、与弟欢好，暂时少相戏谑、奉守君道。
第五回 假修行兴风藏雨 避赌债缔恩结仇（一）
单说孝武帝将废道子，未行先泄。琅琊王胆战心惊，乞母求免。太妃（李陵容）屈尊降驾，亲临灵宝殿求帝，啼泣不已。帝责道子耽酒声色，不知悔改，未及便允。太妃乃于帝前追忆起身寒微、妊娠艰辛，比之汉文帝不容淮南王事，淮南怨死，汉文悔迟，动以亲情、晓以恩义，终于说动孝武暂去废兴之念，嘱母敦训教诲。
道子恃母宠怙，保住琅琊藩爵、骠骑职事，行未收敛、言无改意，依旧任酒邪滛，拥姬狎妮，无视孝武御责，母妃敦训，变本加厉，时或叩关犯阙，邀帝同醉。孝武帝翻颜震怒，叱退道子，欲再兴废，顾忌太妃乞免流泪、泣血哀悲，只好隐忍，暂不怪罪。道子返府归位，赵牙起舞鼓乐，茹千秋举杯劝醉，妃舅王国宝卸去丧服，来府献媚。国宝鼻直口方、眉挺目媚，涉经虽多，不求深解，白冠白袍，喜作书生模样，眉目独善见风，口鼻惯常使舵，敏悟聪慧，全在一颦一媚，心知道子嗜酒滥饮、帝方降罪，起劝道子：“夜饮可撤歌乐，狎戏亦要隐背，东第紧挨西府，谨防耳目去回。”
道子纳劝，息鼓张帷。长饮不闻鼓声，狎笑只在深帷。通霄夜饮，达旦昏睡。于是国宝又进嘉谋：“可广设道场、高筑道坛，请于昼间布道，祈福求善、延年益岁。”道学玄奥、道法绝妙，道子曾为所迷，最崇吹呵呼吸、吐故纳新，推为至境，盼得真谛，国宝提议，正中心窝，一拍即合。赵牙受命筑坛，归府筹划，彻夜酝酿，次日临府，即已付图将作，授任督办，不日之间，轩场正中、正殿之外，开出道场一圃、空地一块，宏大宽敞，纳数百人不在话下。殿下场北，圃筑一坛，高略丈余。坛又起坛，上窄下广，略有二三人高。坛上备下蒲团，蒲前置四足矮案，专为做功之用、布道准备。
道场筑罢，撤去匠工、卸除脚架，赵牙请王检视，略略移驾。道子临坛瞻顾，乐不自知，对众道：“登坛高视，望蒲下黑压压一片信众，打座聆听，顶礼膜拜，顿感面南背北，君临方外！皇上君临丹墀，受臣下膜拜，纳四方呼戴，不知有无感慨？”复又自叹：“为人一世，草木一秋，生时既少，卒时亦快，想世间多少事体，未能亲临，以致疑贰。只这天生万物，海纳百川，缘何宇内一统，只立一君？自古择嗣以长，传位正朔，多少嗣子，辜负上苍？孤生不逢时，位次老二，纵有潘安之貌、宋玉之才，其谁推戴？孤知言出不恭，传出有害，然寄身矮檐，百行受制，不言不快！”
王国宝侍立坛下，仰揖拦阻：“王为朝廷臣子、天子御弟，不可有此感慨！若闻于小人，奏达圣听，龙颜震怒，责王谋反，王必不堪！”道子不屑：“亲政以来，皇上向孤发难不少，兴问甚多，孤不折一齿，未损一发，此中深义，唯孤自知，焉复何惧？”
茹千秋指婆论媳，责备国宝：“当今首辅陈郡谢相，谁不知乃妃舅泰山、公子岳父，号称举贤不避亲旧，授任不究仇雠，独不任王家公子、自家快婿，何故？若因妃舅无能，不堪授任倒也罢了，贤岳父偏又枉废口舌，式乾殿状告贤王，太极殿拨乱视听，致使龙颜震怒，手足疏远，委实不该！”赵牙接语：“圣上口称兴废，无非做做样子，哄哄贤愚，未必当真！疏不间亲，自古如此。不料贤岳妄读经书，外臣疏族挑唆骨肉手足，陛下不纳，自在情理！”
茹千秋道：“纵陛下真要兴废，难当太妃德高望威，不过三言两语，陛下顿罢兴废。令岳欢喜快活，不过须臾滋味，自欺欺人，空自安慰，却将吾家王爷凭空得罪！”赵牙不甘，慌来凑味：“王既不得废，令岳何不做足人情，于天子前美言贤王，借可自贵，偏要口舌逞强，眼前快活，不顾身后子孙获罪？人生在世，得意时切莫忘形，失势方能进退，果如赵公所言，令岳便枉读经书，半世心血荒废！”
道子难挡挑拨，果然生怒，于坛上骂道：“谢安老贼，恃宠圣上，便敢胡为！只此之后，孤与你势不两立，且观你得意几时、风光几回？”忽指国宝：“仔舅脚踏两船，身系二家：孤妃娘舅，谢辅快婿，不知你心向孤王，意偏辅相？倘一心二用，两不得罪，孤便早日与你斩袂，不必来来回回！”国宝胆颤心惊，争欲自保，言不由衷：“谢辅虽我泰山，因与家父交关，国宝兄弟四人，朝廷任事有三，独弃国宝一人，前程爵禄黯淡！纳妻谢女，非情所愿；逼于情势，难成亲眷。有恩言恩，有怨说怨；奉为岳丈，心实不愿！彼不以我为婿，我安视为岳父？国宝与王，相见恨晚，言语投机，情义见胆。国宝见岳父如见瘟神，避之不及；侍贤王如侍家尊，在朝望夕，又有家姐主后，子舅维系，亲比谢氏，谊过内妻，贤王拒国宝来府，国宝安有凭依？”
道子大喜，消受不已，慌忙下坛，抚慰舅子：“岳父待你薄情，本王不吝厚谊！舅子真心侍孤，孤必不负此义，谢安未曾抬爱任事，孤岂不能拔擢置事？孤年少气盛，来日许多，岂汝岳父可比？又为皇上母弟，手足情谊，本府自非庶王能比！孤有朝一日，入辅台署，必以妃舅咨政，言之凿凿，誓不相欺！”
王国宝如服定心丸，心闲神定，附心益固。此后隔三差五，便于琅琊耳畔、道子跟前，指桑骂槐，言桃非柳，便是自家翁婿，当朝首辅，百般毁谤，言无好语，谗媚道子，可谓不遗余力，六神作主。谢安微闻，怒不可遏，迫令谢女斩巾断袂，与国宝玉碎璧离。便有此后王谢反目，两家成仇，王珣休妻、王珉退媳，当与国宝取媚道子，责难谢家不无关系。此是后话，表过不提。
第五回 假修行兴风藏雨 避赌债缔恩结仇（二）
仍说道子检视道场，登坛俯瞰，宏阔高远，四围尽收眼底，不觉大喜，少不得夸耀赵牙，比之于公输班（鲁班），过无不及。茹千秋嫉妒愤懑，不能自持，暗于骠骑府中，择选健壮军丁，服道家所服，呼信徒所呼，设蒲打座，如入真境。千秋颇为自得，亦请道子来观。司马道子见人头攒动，一色清衣，顿时大悦，亦夸：“爱卿此举，堪称千秋功德！”于是道兴大发，当场授命茹千秋：“一天水真人师徒在府，尚未云游，何不延来布道，开课做功。此事堪称善举，勉力为之，勿惜大张旗鼓。若能惊动东府，令陛下知我收心向善、行道做功，远离清谈饮酒、马狗声色，岂不龙颜大悦？陛下皇兄，盼我修成正果，此心已久。孤今投其所好，亦算汝等归谏有功。化心度人，功德无量，孤不忘千秋，何吝赏犒？”
茹千秋难掩自喜，果然请来泰恩师徒，设坛布道，乞福做功。登坛之时，孙泰改服，斋戒沐浴，混元巾结顶，云头履踏足，天仙洞袍披肩，斩妖双剑叉背，长袖略挽，足不点地，左持符文，右执拂尘，登坛蒲座，闭目诵经，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神态端庄，目不旁顾。孙恩逍遥巾圆裹发髻，剑丝带飘曳双肩，袖长善舞，袍阔摇曳，黄寓黄老，庄见庄重，高袜长带，扎裹没膝，心仪四极，足遨天际。虽是长日服饰，立于坛下，愈显灵秀神气。道子立于高坛之下、众人末后，望孙泰虔诚、孙恩若仙，不觉肃然起敬，恍已成仙。
一经诵毕，孙泰正襟危坐，开目下视，见诸吏坐而不敬，道子立而无状，故意问道：“道有阴阳两极，信徒无分男女，坛下所坐，何故皆阳？”众不答。孙泰自答：“阴藏阳进、男来女避，乃布道不勤，善果未施，本君乍来此，初布道，此种局面，亦在情理。长如此，则天地不可协调，阴阳不能互转，道功必然受抑！今日初施，亦无顾忌，本君且广施道法，身体力行，来日再施，若善男未来，信女不至，须是本君法学未够，功德未行，本君便拆坛返洞，重修道行！”复问坛下：“诸位道友兄弟，蒲坐听经，所祈何愿，欲修何品？”忽有一丁，抖胆振言：“修身养性，不老长生！”孙泰叹息摇头，示不苟同：“知其一，不知其二！道法博且精，玄且深，三言两语，不足解颖！寄身高坛，理当代剖，欲知玄妙，需叩三经。”
众军心奇，默然仰视。孙泰侃侃而论，振振有词：“道修六要，务要记清：修道养性，内炼外行；自修修人，度人无量；和光同尘，借假修真；性命双修，长生久视；阴阳持中，阴丹为捷；长生住世，我修我命。此六论非朝夕可就、立竿见影，所谓‘道无师不传，经无师不明’，无非劝告信众，入道需要师引，拜师需拜真师。往言‘要知山下路，须问过来人’，理存乎此。本君布道南北，云游山川，信徒无分贵贱，不别男女，遑论州郡官府、乡里民居，不知信众多少、其数几何。及来建康，方知都中世家、官宦女眷，勤于做功，乐于修道，其性至善，其心虔诚，此为修道秉赋、得道本钱，难能可贵！及闻所修课业功果，与本道迥然不同，相差甚远，于是按图索骥，发表及肤，不觉临经失据，惊诧不已，何故？皆因都中道课皆旧道废学，误道真谛，贻害莫比！世知得道即可升天，升天方为成仙，此乃道之善处，信众仰寄，不知所修非道，所授非人，走火入魔，偏离真经，将修成何种功果、甚样品性？立教至今，误入旁门左道，丢失卿卿性命，不知多少草庵、多少信徒？纵不失性命，亦多修成妖孽残废、痴妄狂徒，其始无惧，其果足惊，终不获真道玄经！退而观之，既不能立竿见影，便需仰待时日，亦步亦趋。若修成恶果，步步走去，并不自知。处妖而指人为妖，为恶而污人作恶，行事失正，言语失真，若还他本心，复他本性，视己所为，必然触目惊心，后悔无及！旧道废学，甚以为忧，不知都中世家、官宦女眷，醒犹未醒，觉犹未觉？道融兼爱，不非旁门，不谤左道，本君不非他门，信众务须自辨，不经三千功满，安得八百行圆？唯其乎此，方能布化功德，坐享正果！适道友言称‘修身养性、不老长生’，此亦断章取义，偏执一词。‘修道养性’确系我道课功，六要之一，入门必修，与‘修身养性’，却有异同。一字之差，谬误千里。此一课功，乃要明悟：修身仰仗悟道，入道方能修身。若修身无道，无师妄修，抑或为歪门左道所误，功败身坏，则又南辕北辙，渐行渐远。是故‘道’能修‘身’，而‘身’不当‘道’，一旦偏离，失道交臂，无缘仙世。昔秦皇、汉武，贵为人君，毕生求仙不得，何也？重仙薄道，贵求偏修，薄此厚彼。至于容成公、张道陵、正阳子诸天师，身性同修、道德兼长，一朝得道，鸡犬同升！列位道友，善德正果说难非难，不老长生求易不易，宜专心悟道，勉力行修！”众军枯坐听经，逍遥清闲，忽闻孙泰高论，情已摇摇，性也迷迷，仿佛身浮苍穹，神游仙境，如痴如醉，虽知真心仍在，恍若情性已去。
道子为之鼓惑，心摇神驰，不能自已，遥呼：“愿闻不老长生之学？”孙泰掩喜饰非，水波不兴：“王欲不老，众要长生，但得经师真传，其学便不难致。若误投庵门，拜错蒲座，则经也繁难，道益玄惑，一人传一，十人失十，众口承传，难免谬误。及至坐蒲诵经、服饵食丹，谬误不下万千，已失真经原旨，贻误大事，乃至毁了真身，坏了性命，举不胜举。王驾在聆，本座不忍追溯往过，先哀皇帝（晋哀帝迷信长生不老，吞食丹饵，中毒而死）若非假经真修，外丹内服，岂能失丹毁鼎，早夭天年？此皆旧道废学，道仙两误。至于本座经师杜天师，得三清真经，承老君身传，一朝登仙，连肉身一并仙去，方显真学！”众军入迷，唏嘘不已。道子于后证道：“孤颇知此事。杜天师得道成仙，实亦不假！”众又唏嘘。道子代众乞求：“真人莫要旋绕，速剖长生不老？”
孙泰左顾右盼，故弄玄虚：“何谓‘不老’？‘长生久视’也！名非实同。经烦义杂，夜长昼短，十难剖一。人其为物，溯其何来？天地间乃有六气，无非阴、阳、风、雨、晦、明是也。天降其精，地结成形，六气相导互生，凝而为人。彼来此往，未尝绝亡，其无生无死，故名不老。人之为物，若导以六气，诱促往来，但牵引得法，则可与六气共存，可致长生！修走有形肉身，炼得无影真身，乃可久视。长生久视，盖不难致！”道子急问：“如何导引？”孙泰闭目凝神，随口呼应：“吹呵呼吸，吐故纳新！”道子再问，孙泰但应：“欲知其详，先叩三经！”众军听得入神，异口同声：“愿奉三经！”
孙泰蒲坐高坛，闭目窥看，将坛下众军神态，看得一清二楚，心中有数，于是念念有词，不理众请。孙恩坛下代答：“欲叩三经，需斋戒沐浴，皈衣受戒，录名造册，引身为徒，贫者纳米五斗，富室纳绢一帛，集资起造庵堂，然后乃可。”众皆雀跃，愿遁道门。道子为泰所迷，密嘱国宝：“今夜罢饮，舅子殿中布场，帷中设坛，延真人坐醮，讲长生之道，宣久视之法，众卿随孤聆教，共修功果。若能得道，与众卿登天为仙，夜宿广寒，昼游天廷，快乐逍遥，永世无忧！”国宝忌怨岳丈，受宠藩王，承颜侍驾，百般奔忙，乃于正殿之内，布设坛场。未用半日，法物已备，帷幕遍张。
第五回 假修行兴风藏雨 避赌债缔恩结仇（三）
于是孙泰登堂入室，于西府传道授徒。明为布道做功，未忘玄言惑众；暗结各路英雄，准备应时而动。昼间布道殿外，暮夜控经帷中；师徒轮番登坛，叔侄周替入幕。更有那朝中官员、王府属吏，结伴投敕，拜师帷中；又有那王妃宦姬、善婆信女，络绎而来，乘兴而去。黄门侍郎孔道，帷中争为首教；骠骑谘议周勰，蒲前推为长徒。鄱阳太守桓放之、骠骑参议刁逵，不一而足，数不数胜，顶礼膜拜，认祖归宗。一时间，琅琊西府门庭若市，人头传动，大小官吏，争来投敕，好不热闹。
孝武帝临轩东府，闻道子已弃狎饮，苦修心性，为之释怀，喜告谢安：“朕虽不信玄道，亦知修德养性，雅过弄酒狎戏。朕弟若能修成正果，朕何由不喜？两三年后，朕得一正德君子、无量高功，岂不好过得一无赖酒徒，凭空生事？”谢安忧道：“苟能正德修心，良为善事，万一修偏道学，误入诡途，则无助家国陛下、江山社稷！”帝道：“朕闻所为，料不妨事！”谢安道：“只这东府地面，杂居东郭百姓，琅琊王令赵牙起府筑第，强迁居民，乌烟瘴气。民失栖身之所，留连辗转，不忍便走，居无定所，沦为流民，露宿皇城街巷，乞讨东府街头，啼泣互歌：‘优倡赵牙，捕贼千秋，奢筑妄杀，皆源东府！’臣得微闻，赵牙、茹千秋皆无耻屑小，以谗媚得幸琅琊王府，受宠莫比。自古道：‘人以群分，物以类聚’，此言不虚。偏有臣那不置生业、不修正果之婿国宝，素来见风使舵、见贤嫉语，今与赵牙、茹千秋厮混一处，料无善果。臣婿不似其兄、难学其父，身在琅琊西府，侍王如影，出入居中，琅琊王既肯容婿，婿且舍王不去，可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臣虑难成正果！”帝道：“且观且论，望其修成！”
天子迁东府约略半载，乞福寺起筑完峻，延贤堂增扩工半，忽传皇后昏迷，业已弥离，帝忆念新婚燕尔，与后恩爱欢好，似漆如胶，百般留恋，只因一国之主，贵为人君，难免三宫六院、妃嫔如云，皇后偏又心性嫉妒、不能相容，致令夫君避走、妻后卧病，若皆生在民家寒第、棚舍茅屋，当是一双恩爱夫妻、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