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属。思念旧好，帝便忘皇后旧日品性，辗转反侧，百感交集，乃返驾回宫，探望女主，奈何仪从幢幢、行驾迟迟，待帝驾抵显阳殿时，皇后已乘鹤仙去，阴阳两隔。帝不得与后言置一辞、行嘱一事，思念皇后生未尽欢、死无子嗣，哀悲感伤、声噎泪涕，忽然想起太史葛靖那日朝议，恍然大悟，乃自叹道：“灾星初现，卦言‘女主有难’，朕恐应在太妃，代母乞福，不曾料灾应皇后，令兆民顿失母仪！”于是上号定谥，隆礼厚葬。又频催匠作百工，乞福寺务必加紧，勿误工期。又将未尽恩泽移幸于皇后娘家，专宠于太原王氏，设誓不设新后，保其位仪。此段历史，见于东晋孝武帝太元五年（公元380年）。
谢安惋惜皇后死于非命，怜悯外家遭际，呈表进言：“皇后弄酒失行，虽不可原，事出有因。究其本末，情衷陛下，不能移心，于民虽足称道，于国不堪母仪。至于国丈、国舅并太原诸王氏，虽系外戚，未曾仗势欺人，失德乱行，陛下欲行劝规，宜有所进。”帝亦有此意，当即纳谏，召后父王蕴、后兄王恭太极殿听旨：王蕴迁镇军将军，领会稽内史，都督晋陵东五郡军事，侍中、故职悉依旧旨；王恭迁吏部郎，领建威将军，著作郎、故职亦依旧旨。王蕴、王恭含悲谢恩，各领所授。王蕴乃是外任，领了职事，别了妻小，莅事去讫。王恭授吏部郎、建威将军，乃是京官，留都不遣。
尔今单说王恭，字孝伯，王蕴次子。兄弟五人，王恭排行第二。长兄王华，三弟王熙、四弟王履、五弟王爽，聪俊皆不及恭。王恭生而俊美，长而豁达，与众兄弟异。同郡人慕其名，潜往窥视，归告邻里：“此儿俊美，濯濯如春月柳，凛凛若腊月梅。”素喜经义子集，手不释卷，口称“开卷常临，每有裨益。”晨钟既鸣，王恭推枕而起、振衣而立，每坐簟诵读，自朝至夕，诵经不息。曾因经义难解，掩卷沉思，身膝移出簟外，并不自知。邻郡王忱，也名童佳子，慕名拜访，见簟垫露出座外，误为有余，求索其半。王恭取簟尽赠，不留所余，仍旧持经阅诵，目不旁顾。事闻于外，王忱惊愧，抱簟送还。王恭婉拒：“身无长物，唯簟可赠！”因而官宦世家，皆晓王恭豁达大度，不拘细节微小之处。颇善著述，诗作无数，可惜皆失。好为人师，论道讲学，听者已倦，讲者不累。
恭妹入主显阳，母仪六宫。王恭贵为国舅，起家出仕，初拜著作郎。任事数日，方知著作郎乃冗官，不授实事，遂装病辞官，隐居诵经。邻人惋惜。王恭曰：“名士不必奇才，但能常闲无事，畅快饮酒，熟读《离马蚤》，方称名士。”邻人问：“既称名士，何官甘居？”恭乃叹息：“做官不做宰相，才志何足骋驰！”语泄于外，闻于谢安。谢安言于帝：“王孝伯（王恭字孝伯）旷达大度，有宰辅才器，堪当中流砥柱，然抗直不阿，不善婉曲；存节识义，不知通融，亦足自毁！”帝一笑置之，并不当真。皇后仙逝，帝反思所失，心愧意悔，及审谢安表奏，乃起用王恭，授吏部郎、建威将军，委任实事。自古外戚子弟，借后妃进身，凭宠贵青云。内宫得宠则外家显赫，内宫失势则外戚垂危，偏王蕴、王恭父子，皇后仙去反得迁升，古来不多，今亦少有。
第五回 假修行兴风藏雨 避赌债缔恩结仇（四）
且说刘裕欠下赌债，刁逵苦逼，四出借贷，处处碰壁，一怒之下，决意辞母别妻，渡江投军，暂避逼债。一言方出，臧爱亲牵女落泪，刘兴弟依父啼衣，萧文寿长吁短叹，刘道规意气不平，皆不舍刘裕别去，以死试军。个中情味，握泪难持，真一幅悲苦图画，触目惊心。亏萧文寿持长理短，百般劝说，说动刘裕心转，暂留不去。
于是兄弟同举，砍柴伐草；婆媳作伴，结绳织履；寒来暑往，劳碌赌债；操持生计，夜以继日。沾月舍别后半载，刁逵未来索债，个中缘由，不得而知。一家人提心吊胆，战战兢兢，恋早贪黑，奔忙不已。
刘裕代母织绳，道规助嫂结履。穷人天长，疲夫夜短。幕犬方才晚吠，晨鸡却已报晓。兴弟一人昏睡，众人通霄无眠。刘裕二目泛红、双手微颤，翻转夜织草履，其数近百，心尚无谱。道怜扎履成双，道规结履成担。夜织既毕，爱亲代兴晨炊。百粒米不敢多进，数碗水唯狠嫌少。履担在肩，市卖望早。京口市在望，制衣坊已到。
想起当日事，今日后悔迟。若非坊主怂恿，刘裕安敢豪赌？樗蒲不过数掷，亏债至今未补；倘若刁逵索债，不知如何应付。况与张膘共赌，赌债有其半数；若与坊主相遇，不知如何言语。刘裕心中七上八下，低头急走，不敢向坊内张望，唯恐坊主拦阻。俗话说：“打劫逢强贼，胆小偏遇鬼。”张膘自坊内恰好走来，望见刘裕，老远便呼：“大郎半年不见，莫非营生已辍？”刘裕耳热面羞，放慢脚步，支支吾吾。
张膘走近前来，抱掌略揖，未言先羞：“我那三万金数，为大郎全输，既然合股去赌，理应还我半数，何如？亦知大郎境遇，目下着实难处，且勿着急相还，暂且立个字据，可否？”刘裕释担取履，犯难陈语：“百草方结一履，挑来市上叫卖，富家不罕此物，官府未忘课租。相履者无非贫户，买履者多为佣奴；一履不过数钱，一担不抵一金。已欠刁逵巨万，其数尚未凑足。坊主苦欲相逼，只好以履凑数！”
张膘敛羞缓语：“与大郎识非一日，安敢落井下石？备有字据一张，请大郎略略审核，若不否事实，且烦落款担责！”一语方罢，怀下摸出文案，请大郎审看。
大郎初羞，继之愤愤：“世风不向古，人面看冷暖，刘裕纵有义，不敌此阿赌（古人称钱为阿赌）。在下一莽夫，不识诗经义，不闻夫子语！问坊主：纸上何所书？”张膘敛羞还语：“欠金一万五，来年还坊主！”刘裕破指出血，愤按字据，忍怒无语。张膘怀愧，收据安慰：“坊小本利微，官家常课租，军府忙征税，没奈何，依阿谁？唯将博资来追回。”刘裕含愤无语，起担将去。张膘身后呼：“刁逵兄弟还京口，近日只在市上走，前日豪赌沾月舍，失了手。昨日坊下来询吾：‘刘裕府上怎么走？坊主见了他，烦传语：快把欠金凑足数，刁逵市上候，兄弟路上堵！’大郎身不携此数，此去要小心，勿被恶人羞，不堪面子苦！”
刘裕心不平，怒未释，且行且回语：“欠金一万五，自会还坊主。纵然天下乱，必然有了断！”言之戚戚，语也愤愤。张膘望影去，摇头叹息再无语。
刘裕挑担微行，到得市上，拣一少人所在，当街卖履。奈何少人之处，营生亦无，万般无奈，挑担游走。行未多远，忽见数十百人，霸道横行，冲撞而来。当中一人，遍身绮罗，腰圆臂粗，佩开山长剑，执双陆樗蒲，粉面微须，醉态朦胧，摇摇晃晃，蹒跚当步。刘裕细看，不是别人，正是债主刁逵，不觉惊惧，返身欲走。岂料身后数十百人，呼朋引伴，占住街衢。左有刁扬，右有刁弘，兄弟把臂叉腰，立于道中。爪牙奴仆，身影重重，各不言语。刘裕想起张膘说话，悔已不及，走也难脱，只得释担而立，六神无主。
奴仆止步，爪牙悬立。刁逵近前，打拱作揖：“大郎营生兴旺，别来无羔？得见大郎，如见天子，九折旋回，好生不易！”到此地步，刘裕索性去惊，反倒镇静：“心系所欠，劳碌不厌！”刁逵喜道：“如此说来，欠金备足？”刘裕面无容色，目无温热：“半数已近，全额不敷。”
刁逵顿怒：“樗蒲博戏，当非儿戏，一掷之下，即当两清！本参议降尊纡贵，与你博戏，乃是与你颜面，抬爱君子。不料一掷败北，再掷又输，本公子未置一词，即扫金出户，不少一钱，莫非忘乎？至于阁下金山倾覆、银河奔流，自是命相不吉，赌运当输，自当即时给付，理无延误！若非琅琊贤王（司马道子）开坛布道，引我等共修长生不老，便早来寻你，岂有今日吵闹？业经半载，方才来讨，岂非仁至义尽、地厚天高？”
刁弘性急，便来关白：“废话不必，借口莫数，阁下欲付现银，抑或引兄弟登门索取？”刘裕进已无奈，退亦无助，张口支吾：“担履出门，分文全无；上门索取，亦不足数！便请宽限数日，再作区处，何如？”
刁弘不依，顿怒狂呼：“大哥今日樗蒲，运去失手，吉兆全无。汝若支吾，益丧冥数，便是祸兆双行，福无一临，岂非生杀大哥，背时失运，不可！数若不足，便偷抢盗夺，好歹凑足，须是阁下事体，何干于我？我兄弟三人，寻遍京口街市，问尽过往商客，费尽九牛二虎，寻得阁下行处，只为取足欠数，”指街角拴马桩柱，“若不能尽数给付，便请蚊虫叮咬，夜淋霜露！”
刘裕以为刁弘唬他，并未当真，便卸去担履，走近桩柱，不忘自讽：“数实不足，非是不与！”岂料刁弘认真，刁逵亦怒：“无赖泼皮，竟敢嘲弄！”绮袖微扬，肥腕轻舞，即有健奴五六，持拴马索来，将刘裕五花大绑，捆于桩柱。引得市人无数，驻足观睹。
第五回 假修行兴风藏雨 避赌债缔恩结仇（五）
刁逵坐于马厩，当面戏侮：“羞否？”刘裕面冷色青，默然不语。
刁弘道：“耻否？”刘裕牙关紧咬，仍旧不语。
刁杨又道：“还金否？”刘裕回视三刁，迸出一语：“还时，恐要由我！”
刁逵大笑：“本公子夜赌全输，今无去处，只在此处陪你，引市人围睹，观阁下蒙羞，如何自处？挺过晌午，我便打道回府，留奴仆看护。仍不如数还付，请阁下暮夜淋露，休怪兄弟善心也无！”
说话时，流民聚拢，围已数重，勾肩搭背，交口低语：“壮士何人，何故受辱？”
流民望刘裕褴褛，惺惺相惜，叹其命苦。也有不平者，愤言疾语：“天下乌鸦，何处不乌？南北富人，几人见仁？壮士赤贫如此，何忍苦苦相逼？原来天子脚下，天道亦有不平。难怪普天之下，贫富反目成仇！”
当中却有识得的，咬耳低语：“此人名唤刘裕，邻里称呼刘寄奴，生即丧母，八岁丧父，奉事继母，孝谨不弱生母；抚育两弟，爱护胜过爱己。往为长子，今为丈夫；怜爱持家，不曾有差，只因染得樗蒲恶习，虽悔难改，不赌手痒。目下之事，便是欠人赌资，债主不依！此人聪慧明悟，思虑深邃，眼界高远，樗蒲十赌九赢，极少失手，谁知沾月舍惨败，致有今日蒙羞，必是遇到高手，撞着枪口！”
正说间，忽见刘裕仰天长叹：“男儿纵能胸怀天下，不遇其时，亦必玩物丧志，羞辱于匹夫，老死于生计，非我刘寄奴如此，古今多少英雄才俊，亦复如斯？”
刁逵坐于当面，时相语激。眼看天已傍午，刁逵枯坐，不胜其苦。适有书生一，儒巾高结，广袍阔袖，麻履不整，见人头传动，亦挤来凑趣。及闻识者言语，又闻刘裕叹息，若有所悟，自语：“人俊不凭外相，雄杰藏于微贱，古来不少。此人虽是赌徒，闻其往事，听彼言语，应非凡辈庸夫，遭际乱世，或能乘运起事！生非治世，宜有远图，结贫贱之交、寒微之友，胜富贵攀从！”
方在思想，复闻刁逵戏语：“汝系无赖赌徒、买卖贩夫，何德何能，敢称才俊英雄？终日忙碌，过往匆匆，略致老少温饱，便已满足，莫如投我门下，依我为仆，随我招摇过市、呼风唤雨，岂不胜过结草织履，辛苦无数？有意从我，所欠便与你一笔勾销，再不相逼，且有年俸月供，助你养母哺女，何如？”
刘裕容色倨傲，目不旁顾：“我本鼓城宦裔，寒门世族，既非佣奴，亦非佃户，此身来去自由，不受拦阻，安以区区赌金，便欲买我为奴？不可！”刁逵又道：“不愿为仆，便临街跪道，向我兄弟磕头求饶，令街坊市人、来往游客，人人听清，本公子便宽限几日，日后再讨？”
刘裕言又不屈：“大丈夫金可输、气可绝，自尊不可赎。欠债不毁，其数不少，凑足时奉璧还到，勿以清债相羞，绝赌折辱！富贵无三代，贪官不到头。眼前富有，未必长久。人无远图，必有近忧。公子威势熏天，日后未必从容！”
刁逵本想羞辱刘裕，反被刘裕抢白，先是目瞪口呆，继而恍然大悟，不觉恼羞成怒，就奴仆手中夺过马鞭，照刘裕劈头盖脸一阵猛抽。刘裕黑面薄须，顿时殷血一片，衣衫褴褛，不忍目睹。刁弘、刁杨兄弟，闻刘裕欠债顶嘴，气恼不过，各执马鞭，挤来拴马桩前，也要伸手。
儒生挤退流民，急来场中，挡于拴马桩前，向刁逵合拳抱袖，先礼后语：“刁参议一向可好？此我故人，不可羞辱！”刁逵目不斜视，不以为意：“欠我赌债，今来赎取，既不还钱，反来羞吾。汝多管闲事，莫非有意代付？”
儒生笑道：“所欠多少，烦请相告？参议与某同日居官，纵非亲旧，也有僚谊，如何见了故人，目不转睫、言语不恭？”刁逵举目打量，引袖而起，长揖还礼：“原乃秘书郎王公子，贵府在都，缘何到此？逵有眼无珠，不知公子到此，慢待无礼，乞勿怪罪！只因前日与他樗蒲，赢他钱款如数，谁料他空囊入座，输金不与，须是个白手起家的无良之徒，秘书郎如何与他有旧？”
王公子并无多语，只问：“多少钱数？”刁逵敛容，欲言还羞：“四万不足，三万有余。既是公子故旧，所欠宜即两除，无烦公子给付！”刁弘不识来者，见兄举动谦恭，料非凡辈，慌喝奴仆：“解索松绑，令其自去！”便有健奴二三，战战兢兢，解去刘裕绳索，恭谨退走。刘裕惊诧莫名，不遑便走。儒生轻唤侍从，即有书僮解囊，取金细数，略有三四万数，当即给付。刁逵不收，便要离去。
儒生道：“此乃故人所欠，我今代偿，日后故人还我。参议不纳，谧便欠下参议人情，岂非不妥？”刁逵无奈，便于金中略取少许，不管足数与否，递于身后仆从。刁扬、刁弘与儒生行礼，先行告去。刁逵心起恻隐，略有不忍，来与刘裕赔礼。刘裕背对刁逵，面犹愤愤，不置一语。刁逵无奈，乃与儒生揖去。众奴仆呼朋引伴，退如潮涌。流民看到此处，发一声喊，亦各散去。
刘裕含羞敛容，揖谢儒生：“此位恩公，在下刘裕，小名寄奴，无交于恩公，无功于贵府，未尝谋面，何时有旧？恩公呼为故人，敢问名讳尊府？萍水相逢，代某受过，实不知何故？”
儒生展袖还礼，自荐道：“在下王谧，表字稚远，故居琅琊王府，方今栖身都中。先大司马、文献公（王导）便我祖父，先车骑将军、简公（王邵）即是家父。”刘裕肃然起敬，益发糊涂：“琅琊王府，名宦世家，江表旺族，尤其文献公，前朝名相，声贯江东，不逊当今谢辅（谢安）！阁下何来，令我何从？”
第五回 假修行兴风藏雨 避赌债缔恩结仇（六）
王谧道：“不敢相瞒，琅琊王氏，虽称旺族，追历往故，推称权豪，但如今，太原王氏当道，琅琊王氏已大不如前。但观内省外府，皆太原氏子孙执要。谢安入台署，摄居首辅，承阅启诵，又与太原王氏缔结秦晋，通婚交好。我琅琊王氏，纵血脉绵长，在官不少，奈何多是冗官陈吏，无关通白。便在下奉拜秘书台省，守为郎官，位虚权轻，不执权柄，累月不见帝，半载不奉表，幽游无事。近闻京口沾月舍，豪杰云集，文客荟萃，谈天论道，博穷赌肥，久欲莅临凑趣，一探个中滋味。昨夕伏案小睡，偶梦玄君来会，告我：‘明日便去京口，逢凶化吉，见血必贵！’某飒然惊觉，反复回味：莫非便在沾月舍？皇帝不上朝，臣工乐逍遥。某投敕秘书省，登录通白，无甚要事，改了儒服，引了侍僮，乘马顺风一路疾驰，不数刻便至京口，恰逢启关开门，下马入城，便来沾月舍。寄马投贴，入厢虚坐，静待梦兆显应，忽闻隔厢喧闹，赌客惊跑，令侍僮探询，方知刁逵今日暴输，囊橐尽空，众人与他绝赌。刁逵怒而疾走，寻什么刘大郎追讨赌债。众人弃了樗蒲，尾来相看。某便引了小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