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随众后，亦来探个究竟，恰遇刁逵邪兴狂发，将阁下系于拴马桩上，百般折辱。某闻阁下言语，睹阁下风度，当非久屈人下，倘逢机运缘数，离乱之世，阁下或成一代人杰、一世英雄，天作地合，或为在下言中。刁氏为区区数万赌债，如此羞辱好汉丈夫，鞭扑血出，又应梦兆，此心不忍，故出手相助！敢问阁下高姓尊府？”
刘裕闻王谧抬举，心怀感激，灵机一动，索性假戏真做，遂抱袖振词，侃侃而道：“在下刘裕，字德舆，小名寄奴，汉高帝族裔，楚元王刘交二十一世玄孙。在下祖居彭城，绥舆里人氏，只因正朔南幸（晋元帝司马睿渡江），追随南来，暂居晋陵郡京口镇丹徒里。祖父官至东安太守，父不遇知音，为晋陵功曹，战乱四起，乃致仕归里，养抚家小。在下存世，适逢乱世：官民交恶，贫富两移；非世家不能授任州郡，无显亲不得辅弼朝廷；官府无视百姓生死，苛捐杂役，无以复加，百姓深恨贪吏勒剥，鳏寡孤独，委屈隐忍！想我举家劳作，早晚不辍，夜以继日，所获微薄，仅足糊口。常思富人夜夜笙歌、日日酒泉，是其大贤多能，抑或天命贵种？即便如此，尚不忘欺压盘剥，鱼肉百姓，想来心也不甘，情也不服，若逢劫富济贫、除暴安良之人登高振臂，某必弃家响应，生死不避！在下知恩公出身世家，通世显贵，既来致问，纵迕王法天条，凌迟处死，亦不愿隐晦真心，不吐真言！若有冒犯，愿不及恩公。刘裕受恩不忘，铭记于心，十年不报，便二十年，二十年不报，便三十年、五十年，生当铭记，犹有报时！”握拳再揖，便要辞去。
王谧挽大郎袍袖，留之不去：“在下本也书生，睹大郎义气，只因相投，有心交结，未望图报。公子且勿急去，可否沾月舍沽酒微酌，叙书生义气？”刘裕踟躇犹豫，未允同去，忽见一人，挽袖持刀，疾奔而至。十数人相随于后，观瞧热闹。王谧看时，来者年不过十四五，尚未加冠，弊衣败履，勉强裹身，袖短不能遮腕，口衔一撮乱发，目露杀人凶火，左握打虎铁拳，右持砍柴钢刀，一时立脚不住，撞上拴马桩柱，摇摇欲倒，频频气喘。王谧不识，糊涂犹豫，忽闻刘裕断喝：“道规且住，持刀何去？”
后生悬刀立住、脱口便呼：“刁氏羞辱兄长，道规不能容忍，前来阻挡！”原来，刁逵兄弟截下刘裕，追逼赌债，恰有同里邻人，亦来市卖，见刁逵恃强凌弱，潜归来告，道遇刘道规砍柴归来，当即相告。刘道规不能忍，弃柴挺刀，赶来市上，便有适才一幕。
刘裕道：“三弟吵吵嚷嚷，满面凶光，如何阻挡？”刘道规怒犹未息，口犹逞强：“人有慈父，我依兄长。刁氏得理不让，执意羞辱兄长，弟欲效豫让（春秋刺客），挺刀先上，绝不袖手一旁！待取他三人性命，立威兄长，弟心舒畅，便死何慌？”言语之间，遍觅刁氏，不见身影，提刀急去。
刘裕既怜又疼，改颜喝叱：“三弟年幼无知，胡闹生事，着即归家，勿令兄长生气！”见道规不依，尚在搜寻，便与王谧辞道：“恩义在心，容后相报！在下若不掸压两弟，必然生事！”王谧不敢再留，遂与刘裕辞别，望其追逐道规，直待影去。
第六回 乱纷纷群胡登场 雄赳赳二谢出山（一）
尔今仍说孝武帝扩建宫殿，于延贤堂后起筑精舍（寺院），取名乞福寺，广求名僧浮屠（高僧），延来寺中主事。匠作百工，起早贪黑，昼夜赶工，不敢耽搁。约略半年，宫殿扩成，精舍筑就，谢安亲临东府，迎驾返宫。
东晋孝武帝太元六年（公元381年），天子还东府于琅琊王（司马道子），引仪仗随侍旋驾返宫，入居式乾殿。时王皇后仙去数月，后位空虚，六宫无主。帝所喜无人管束，益无羁绊，每逢大朝正会，方才一临太极正殿，阅表听奏，御笔朱批。批毕奏章，朝罢臣散，孝武帝便往来宫寺之间，或御张贵人，或幸陈淑媛。昨夜广寒琼楼，今霄三台春院，目睨柳腰弯弯，手抚香腮温温，冰肌如玉，酥胸如雪。耳目既娱，口腹继张，尝江南百味，品杜康琼浆。心身厌满，神思狂飞，独对释迦牟尼，乞福浮屠佛主，与木鱼相依，以沙门为伴。
襄阳郡，地在荆州，三国时曹魏所置。郡下辖有八县，土地肥沃，人杰地灵。郡治逼水起城，扼襄、汉冲要。登城俯望，可一览江面景致、来往行船，便是襄江两岸，村落人家，炊烟牛犁，皆可尽收眼底，不差毫厘。江面不阔，流水湍急，自北而南，奔流不息，置舟江中，顺流直下，可至晋都建康。驻军襄阳，扼守要冲，进可威胁晋朝国都，退可据守荆州一十六郡。
桓温当年坐镇荆楚，问鼎朝廷，襄阳乃其兵库。是故地虽弹丸，从来兵家必争，重兵驻守。简文帝世，襄阳为晋所有，未曾裂土失控。简文驾崩，孝武年少，桓温窥晋大宝，拥兵入朝，悬师新亭，意在问鼎。是时内外汹汹，朝野皆以为乘兴禅代，必出桓氏，是故朝纲松驰，无暇外顾。
与之同时，北有一国，都于长安，名唤大秦。国主苻坚，乃略阳氐蒲洪之孙。蒲洪乃后赵龙骧将军、流民都督。后赵主石遵即位，媾怨蒲洪。蒲洪一怒反赵，自称大秦天王，将攻长安，适冉闵传檄《杀胡令》，天下响应。汉人麻秋为蒲洪部将，应檄宴杀蒲洪。其子苻健又杀麻秋，攻占长安，自称大秦王，建国立秦，遂都长安。次年（公元352年），苻健称帝，重用权臣强汪，立其妹强氏为后。
强氏三子：长子苻苌、次子苻生、幼子苻柳。苻苌、苻柳，皆有贤名，唯次子苻生，幼丧一目，人称独眼郎。性暴狂悖，多力善斗，喜怒无常，又称“毒眼狼”。苻健择苻苌为嗣，立为太子。其余二子，亦皆进位为公。
东晋大司马桓温权倾朝野，大臣追随之，晋主不能制。桓温窥太极殿御榻已久，万事俱备，只欠民望，意欲立功河朔，乘兴禅代，于是携二十年前摧灭成汉之余威，兴兵五万，假命北伐，兵锋直指前燕。前燕与前秦乃北方两大强国，彼此为敌，皆欲乘衅。此时前燕一代人杰、辅政大臣慕容恪已死，燕帝慕容暐年幼不治事。太傅慕容评为相，与皇太后可足浑氏分权主政。慕容评乃慕容廆之子，慕容恪叔父，才能平庸，心胸狭窄，不能容人。
慕容垂，慕容恪五弟，战功彪炳，进封吴王。慕容恪在时，称为北方第一名将，慕容垂次之。慕空恪死，第一之名首推慕容垂。闻桓温来伐，太傅评遣慕容厉、慕容忠两员大将，兵分两路迎击桓温。岂料宰相无能，授策无方，二将一战即溃，大败而归。桓温乘胜北上，兵锋直指燕国都城邺城。战云笼罩邺城，燕国人心惶惶。
第六回 乱纷纷群胡登场 雄赳赳二谢出山（二）
慕容评病急乱投医，无奈之下，一面遣使长安，向宿敌大秦国求援，国书许诺：“退晋之后，燕割虎牢关以西作酬。”一面让出兵权，请慕容垂统军出城，先挡桓温锋芒。慕容垂受命出征，不愧名将第一，在分析了桓温劳师远征、难以补给之后，当即遣出其弟、范阳王慕容德袭夺石门。石门乃晋军粮道必经之地。
粮道被扰，供给中断，晋军顿时大乱。京中王、庾、谢诸世家素忌桓温弄权，巴不得桓温兵败中原，时闻桓温困窘，皆袖手旁观，按兵不动。桓温前无粮草，后无援军，动静受困，叫天不灵，叫地不应，无奈之下，只好退兵。慕容垂亲率铁骑八千，倍道兼驰，突出掩杀。晋军大败，三万晋军捐躯回师途中，尸骸不归。桓温不敢停留，亲自断后，退往峣柳。
秦王苻建闻燕国来求救兵，心也巴不得燕国败北，意又不舍虎牢关以西土地，于是朝会未央宫，点将太极殿，钦令太子苻苌拜将挂印，战温救燕。岂料天命有在，不在苻苌。秦晋短兵相接。苻苌临阵中箭。秦兵拼死抢回太子，救回东宫。苻健亲临东宫，延医问药，奈何华佗已死、东璧（李时珍字东璧）未生，苻苌经夜失血，拂晓死去。苻健呼天抢地，少不得一顿大哭，六军缟素，朝野大乱。苻健急遣东海公苻雄（苻坚生父）代己亲征，迎战桓温，倾本国铁骑精锐，为太子雪恨。
桓温退至峣柳，又被苻雄截住，一阵厮杀，又折晋军万余。桓温死战得脱。五万晋军北伐慕容鲜卑，一朝败北，纷纷南逃，退回荆楚，所剩不足万余。桓温生平三次北伐，两次皆捷，建下没世之功。不料此次北伐，只说再建奇功，接受晋帝禅他帝统，令高门世家不敢侧目，不料天不作美，遭遇今世冤家、鲜卑名将慕容垂，几令他全军败没，灰溜溜南归，功劳未建，威风扫地。
苻雄出战大捷，已为太子雪恨，遂携其子苻坚凯旋而归。苻建稍安，遂举国行丧，隆礼厚葬，开山起陵，载功记绩。国既有主，不可无储。太极殿上，苻健难掩丧子之痛，举目下顾：“苻生苻柳，一长一幼，皆皇后所生、亡太子弟，朕欲择其中一人为嗣，择长择贤，烦众卿代议？”群臣议了半日，终不能决。
朝会既罢，苻健举步后宫，私问皇后强氏。强后虽为女流，心系国是，以苻生粗暴无仁，请立幼子苻柳。苻健纳其议，只待次日朝课行诏，再行冕礼。岂料是夜忽作一梦，梦得谶语：“三羊五眼，一眼当立。”苻健醒转，历历在目，余夜辗转，不能成眠。夜召太史，占卦问吉。太史道：“一眼者，乃独眼郎也。”盖三羊六眼，因苻生独眼之故，方成五眼，故言“三羊五眼”。天明上朝，不忘夜梦，临轩改图，遂立苻生为储。
苻雄之子苻坚，论辈，乃秦王苻建从子，太子苻生从弟，亦算宗室贵族。苻坚生时背有胎印，类北方蝌蚪文字（篆书），杂乱相倚，无人能识。祖父蒲洪延相者代辨，道是“草付臣又土王咸阳”八字。蒲洪不解其意，请太史剖之。太史道：“草付者，‘苻’也；臣又土者，‘坚’也（繁体‘坚’字）。‘王咸阳’者，当在咸阳成就霸业。八字吉兆，应在此儿，且观他隆面凸额，又与‘坚’字相应，大贵之相！”
苻洪大喜，于是改“蒲”姓为“苻”姓，以“坚”字为此孙名，幼称“小坚头”，宗谱载记“苻坚”。方才五岁，苻坚言止便已异于常儿，灵秀之外，聪悟几达成|人。八岁时，无人指点，苻坚忽然奏请祖父延请汉人为师，欲习诸子百经。苻洪叹曰：“氐人本为异种，汉人称为边胡，生不知其父，长只知饮酒，天地虽大，不知有诸子百经。坚头欲习经史子集，有心向化，必能光耀门庭！”
一日，苻洪引苻坚同行，又遇相者。相者复赞贵相。苻洪笑道：“我这坚头孙儿，头大而足短，身长而目紫，其貌不扬，何来贵相？若以向化之心论贵品相，反倒信他三分！”相者笑答：“都督龙骧好会说笑，贵相不在貌美。头大镇重，身长任大，足短则可安下。有此三者，人以为丑，不知贵隐其中。若能一目了然，人人能识贵贱，世间还要相者何用？”
苻洪闻言在心，一笑置之。于是延汉师入塾，令苻坚引经从师，修身齐家，阅识典故。果然心智大开，年未十岁，苻坚便立下经世济民、治国平天下之志，识遇时贤，结交豪杰，名动朝野，谈者竖指。此后苻健去王称帝，与建康南北并立，各不相属，欲图天下一统大志，得闻侄子这般动静，圣心亦喜，时召苻坚来宫，问以经史子集、成王霸道之事，苻坚对答如流，言之不曾停留。苻健更喜，爱之甚过太子，便有传位之意，只是碍于皇后强氏。
乔景作乱，苻雄受命平叛，誓师出征，宴请部将。酒未三巡，菜未五味，忽感身体不适，退往阃内，须臾辞世身死。众将皆惊，相视失色。苻坚时已成立，立于父榻之侧，明知军有内j，不曾究得内情，倚母痛哭，见者泪催。苻健比之周公，痛哭流涕，叹兄弟早丧，怜坚头孤苦，渐渐移爱苻坚，倍于常昔。此后苻坚起家出仕，袭父爵为东海公，拜龙骧将军。封拜之时，苻健嘱曰：“汝祖父（苻洪）昔在曲沃，受龙骧位号，以龙骧起家。朕与汝父，先后皆受龙骧位号，亦在曲沃。今复于曲沃，朕拜汝龙骧将军，复领此号。我苻氏龙兴之脉，源起龙骧，只可内传宗室同门，不可外传庶族旁门！坚头好自为之，勿负朕心。”百姓闻之，相传长安市上，渐成歌谣。歌道：“得龙骧，得中原。”
第六回 乱纷纷群胡登场 雄赳赳二谢出山（三）
苻生被举嗣子，继立太子，果然气量狭隘，多力善斗，人有誉名，心不相容，言必犯之。苻健驾崩，苻生继位，身入未央宫，驾移太极殿，称大秦天王，面南背北，君临天下。
往日身为储君，事不由己，尚知收敛，不敢任性，及至作了帝王，苻生高居万万人之上，狭隘狂悖、粗暴猜忌之性，便毫不掩饰，再无顾忌。每临朝会臣，必令侍卫箭翎上弦、刀剑出鞘，刑具摆放一地。谏者降刑，媚者诛杀，弄得天怒人怨，人人自违。得闻苻坚名高于己，苻生心不能容，便有相图之意。
一日罢朝，苻生御幸彩女，云雨事毕，提裤结带，私言于彩女：“法（苻法）坚（苻坚）哗众取宠，名不副实，明日便当杀之！”彩女夜告苻坚。苻坚联络庶兄（偏妃所生为庶出）苻法，夜集亲兵，突袭宫殿。
苻生登基三年，便已众叛亲离，侍卫望风而走，苻坚顺利入殿。睡意朦胧之中，苻生独眼未睁，便被推入隔室，绢素绕喉、彩锦蒙面，稀里糊涂中，便被缢杀，年仅双二（22岁），无人叹惜。大臣闻苻生已死，欢欣鼓舞，奔走相告，拥立苻坚登基。苻坚难违众心，于太极殿告地祭天，登基称制，自号“大秦天王”，年号永兴，大赦天下，与民和乐。
苻坚登基之时，天灾频起，人祸迭生，胡汉反目，豪强鱼肉。关内关外，百姓苦不堪言。苻坚早知百姓疾苦、朝政时弊，及至称制，决心惩治豪强，整肃吏治，平息族乱，休养生息，事从斩决董荣、赵韶强豪开始。又大开贤路，广招俊杰，起用廉明。吕婆楼应时而用，王猛扪蚤入辅。于是开田垦荒，疏沟通渠，凿山起堤，劝农课桑，躬亲耕作。
时未十年，境内已安定清平，百姓家给人足。长安详和，处处皆见。于是内抚诸族，外兼不臣，一声令下，秦兵先攻邺城（前燕国都），收系燕国君臣；继而举兵姑臧，俘迎凉主张天锡；瓦解北代，并土入国，未费吹灰之力。
苻坚立国二十余年，北方诸国，皆入于秦。胡汉交踵长安市，胡语并言太极殿。波斯、大宛、康居、高车、乌孙、龟兹、百济、高句丽、暹罗、天竺、琉球凡六十二国，遣使来朝，称臣纳贡。疆域空间广大，当年汉武帝两败匈奴，大汉国土犹不及秦。
西域夜明珠、大宛汗血马、天竺舍利子、波斯玛瑙石，宇内珍宝，世外罕物，毕集长安闹市，荟粹太极宫殿，琳琅满目，顾此失彼。
苻坚又榜招能工巧匠，齐聚未央宫殿，合缀奇珍异宝于一车之上。车以金银为轮，云母为轼，珠玉为帘，丝绸为饰。百工毕备，展车于丹墀之上、太极殿中，邀使节赏观，诏大臣品瞻，但见光彩耀目，华丽显赫。观者无不唏嘘叹息，啧啧称赞。溢美之辞，绕梁不绝。苻坚意气风发，自鸣得意，遂呼为云母车，令侍宦为御，延汗血当轼，旋走于长安闹市，受万民呼戴，频频招手，与民致意。
受用半载，苻坚又觉功德未满，若有所失，私言于丞相王猛：“始皇为秦，收六国而为一；孤之为秦，汉人划江而分治。孤为井蛙，恐为始皇笑？”
王猛溯其由来，知秦王心在东南，谏道：“晋为大汉正朔，上下一心。陛下只可乘衅，不可逆天！”
第六回 乱纷纷群胡登场 雄赳赳二谢出山（四）
苻坚纳之，虽然坐镇长安，抚治中原，不忘眼观东南，窥东晋时局，盼建康有变，私下缮甲砺兵，只待江南乱起，便要举兵乘衅。忽闻简文驾崩，朝野惊慌，劝太后垂帘；桓温返朝，悬兵新亭，问鼎于朝廷；建康百姓、边州军民，成群，皆议桓?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