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弩机而已！”牢之问：“弩机现在何处，速引乃翁往观？”雅之手指陂下：“只在涧底，兀那有人处便是！”言罢在前导引。众军一阵欢呼，跟了牢之一门四人，相随下陂，争来一睹神奇。
涧上船舟横陈：楼船（大型舰）高可四层，连橹排列成阵；艨舯（中型舰）皆降船帆，依次靠泊在岸；先登（小型快艇）既无桅杆，也无船帆，大橹成双，紧挨舵板。既有秦国舟船，也有晋国大舰，船舰皆已无人，只因秦人逃散、晋人在岸。
方近滩口，雅之遥指道：“观那有人先登（快艇），船首那物，便是弩机！”牢之不再言，一路小跑，往那先登处疾行。军卒闪开，让出跳板恭迎。
牢之不遑理论，直趋船头，转动弩机来看。众军驻足，遥观于岸。雅之、无忌、敬宣依次登上先登，列于牢之身畔。牢之侍弄半晌，故意道：“不过巨弩一张，何来神奇？”雅之但笑不言。敬宣哪里服气，指船头道：“家翁观那铜枪，不想一试？”
牢之走来船头，轻提铜枪铁柄，不料失手坠地，轰然巨响，震天动地。牢之脱口道：“铜枪沉重，几与我矛枪相当，何人能使？”敬宣喜极无状，抚弄弩机道：“家翁使得，弩机便使不得？”说话时，已将机槽旋动，从牢之手中双手接来铜枪，费尽力气推入槽孔，自告奋勇旋动转轴，奈何不得要领，枪槽纹丝不动。
雅之走拢来，旋去机关（类保险栓），再旋时，那枪槽便吱吱作响，不一刻，铜枪已固定于弩机之上，丝毫不动。敬宣又来精神，指机上槽孔道：“家翁瞄准一物，发一弩试试！”
牢之好奇心起，眼见百步外一舰，连橹成排，板厚船坚，乃是秦人艨舯，此时人去船空，正于水上漂动，便将弩机旋转来，近观远瞄，上下乱摸，忽闻“嘣”然一声，果然触动机关，百多斤铁柄铜枪，忽如鹰隼振翅、水鸟惊飞，直贯艨舯船头，又一声“嘣”然响处，船头洞破，已不见枪头柄尾。众军看得真切，不由得一阵欢呼。
百余米外，但闻吱吱作响。敬宣喜道：“对船洞穿，已经进水，家翁细观，不一刻自会沉入涧底！”牢之大喜，向雅之微翘拇指：“有种，何不早告乃翁？”
忽有军卒来禀：“龙骧将军（胡彬）突出汊口，前来会合！”牢之喜出望外：“人在何处？”军卒遥指陂上：“兀那来者便是！”牢之跳下先登，引众出迎，行出几步，忽又返回，手指弩机严辞厉色道：“弩机乃为我有，好生看管，不得轻泄于人！”
戍长当场领命，复引五十军卒守护先登。刘敬宣、高雅之、何无忌紧随牢之身后，登陂来迎胡彬。一行人行出百余步，便见对面众军迎面行来。当中一将，身材高大，形容枯槁，气息不振，望牢之身影，遥拜于道，含羞呼道：“卑职辱没龙骧称号，愧对朝廷，未能及时赴救寿阳，反为贼人所困。败军之将，前来赎罪，愿受刘参将统领，或乘胜追贼，或西攻寿阳，悉尊阁下将命！”
牢之匆忙来扶：“将军位在牢之之上，尊不拜卑，切莫折辱牢之，请起，请起！”方在言时，众军卒眼观涧水，发出一阵欢呼。胡彬应声望去，水上一船，空无一人，忽然倾覆涧中，河水倒灌，慢慢沉没。军卒欢呼，正为此物。
胡彬不明，忙问牢之：“贼兵已逃，何故沉舟？”敬宣抢来答道：“贼舟中弩——”刘牢之豹眼圆睁，慌忙阻拦：“龙骧在此，焉容小儿插言？”敬宣吐出舌头，腆面不语。胡彬又问其因。牢之乃以别话搪过，再不提起。胡彬不疑，急道：“贼兵西逃，正可乘胜追击！参将不弃，胡彬愿为前驱。”
第八回 水陆齐举父子成名 二垒列阵兄弟丧命（十）
牢之道：“龙骧被困硖石，将士饥饿有日，理先休整，再图进取。苻坚已抵寿阳，与苻融汇合，士气大振。乘胜追击，理所当然，奈何兵众不多，冒险轻出，万一有失，恐非了得！卑职已报捷都督，待其允许，再追不迟。”
胡彬闻言着急：“书信辗转，来往费时，待都督应允时，贼兵悉已归巢，再追何及？彬与参将合军，众可一万，如何嫌少？”牢之不语。
胡彬又道：“参将若追，彬部甘受参军统领，如何？”
牢之方才转喜，勉力扶慰道：“龙骧将军部下疲劳，可随军后，令吾家诸儿遣为前部，与将士勉力追讨！”于是将万军一分为二，令雅之、无忌统领水师，胡彬部众控舟随后，由水道西走；自与敬宣统军一半，沿淮水南岸向西开拔。
途中，敬宣问父：“贼兵溃逃，大人为何不愿急追？”
牢之叱道：“乘胜追寇，兵法常道，谁说不愿？”
敬宣道：“龙骧约大人共追，大人婉拒，何故不记？”
牢之笑道：“龙骧位高，与他合军，将令安得由我？况此役大捷，功归我父子四人，我今附之，功劳岂不与他平分？”
敬宣似懂未懂，半晌又问：“既然不应，何故又允？”
牢之着色道：“若非他自降身段，甘愿受我这小小参将节制，我哪甘心与他合军？”随即回指道：“儿不见堂堂龙骧，随我亦步亦趋，号令由我？”
敬宣恍然：“大人既统龙骧，凯旋录功，大殿受封，龙骧以下位号，朝廷难封家翁！”
牢之笑道：“此道玄深，只说你不得参悟，闻汝此言，父乃释怀！军机韬略，时常参悟，非朝夕便得皆省！”
敬宣唯唯。父子且行且言，率领水陆两路，众约万人，浩浩荡荡追往淝水寿阳。
二使者奉了一真一假两颗人头，东行三十里，报入谢玄大营。都督验过梁成首极，翻检了将士血印，掩住心头高兴，嘱咐二位军使：“汝等暂且勿归，奉此物继续东行，先见大都督，再见台辅谢丞相，务必报捷朝廷，让百姓放心，可坚天子必胜信心。亦可晓谕朝廷：六军将士，牢记重托，不负圣心！”
二军使重受帅命，依旧装了真假人头，匆匆上路，往东疾行。
谢玄迅即升帐，授命军中大小将领：“分道西进，务阻秦兵，不得令其渡过淮淝二水。”
帐下一将，忽然陈词：“刘牢之报来石头，都督信为人头，岂知不是贪功浮夸，领赏冒功？都督不加详查，便信以为真，指挥大军西进，万一有假，坠入秦军百万围中，岂不自投罗网，叫天不应？”
众人看时，言者怀捧缨盔，头结儒巾，山羊须不长，二目炯炯有神，乃是帐中参将，与刘牢之同参北府、点训新军的新野人氏何澹之。
谢玄颔首，应道：“言之有理——”
“石头无真，千余将士醮血为印岂能有假？再说牢之报来人头，须是两颗，其一乃梁成首极，焉复何假？梁成何人？秦国中垒将军！北方名将，杀伐征讨，每统不少数万人马。襄阳一役，正是此贼攻破北门，擒了朱序妻母一室，谁不认得？此须不会有假！”另有一将，不服何澹之言，当即反驳，愤愤不平。
众人再看时，言者头裹幅凌巾，足蹬虎头蹬，红披绿铠，面有微须，腰佩长剑，威风八面，此人亦北府参将，与刘牢之、何澹之同参北府军事、点训新军，名唤孙无终者。
孙无终言犹未已，继续说道：“外敌来犯，你我同为大晋将领，理应协力同心，一致对外，何故只因排在刘牢之名后，便耿耿于怀，乘人不在而伤人耳？”
谢玄道：“言也有理！”一语方毕，将案上砚石摔落于地，发狠道：“当此之际，凡我北府将士，谁敢三心二意，休怪本督视作砚石！”言毕，挥剑击砚，火星溅处，砚石一分为二。
诸将哑然，毫发坠地，清晰可辨。
良久，谢玄转颜：“无终孙参将，阁下名列何参将下，可曾耿耿于怀？”
孙无终逊谢道：“卑职不敢！”
何澹之亦慌，忙谢罪道：“澹之言过其实，心下已知，乞容后改！”
谢玄道：“人有上下优劣，劣者不知其过，知过不悔，有过不改，故为下劣！何参将有过能知，知过肯改，为人为将，不失上优，我北府诸将，须以你为榜样！”
众将齐呼：“闻教！”
谢玄一一点将，授命出帐，升登辕楼之上，告以洛涧捷报，对众训话道：“保我家园妻母，淝水两岸，将有一场恶仗！刘参将携子西上，一门四人，挫败十倍劲敌，斩杀秦国两将，诚我将士榜样。养兵千日，用在今日，杀敌立功，正当其时。弟兄们，上——”
第九回 清暑殿天子夜饮 灵宝殿藩王泄愤（一）
七回书表：大秦天王苻坚令朱序为使，奉表册国书前来晋军帐中劝降。朱序重会故旧，帐遭冷遇，羞悔流涕，泣不成言。谢玄窥出动静，屏去众将，密会朱序。朱序遂将秦军虚实、部署动向、人马多寡、进军路线、兵力组成、军心士气等一应参数，悉数告知谢玄，并劝谢玄乘秦军立足未稳、主力未集，及时出击。谢玄心为所动，遂与朱序帐中密盟，仍旧将其遣归，嘱其行间于秦，见机行事，一面遣使报信，将自家想法战法，告知大都督谢石、东线前敌总指挥丞相谢安。
谢石统军在后，闻苻坚已抵寿阳，惊惧交加，逡巡徘徊，不敢进兵。
这一日，谢石独坐帅帐，抚须沉思：“苻坚并凉国，收仇池，吞强燕，降服胡汉蛮夷，西域一统，不过二十余年之事。前观古人，后望来者，究苻坚功绩，亦算当世人杰，古今罕有。如今秦有中土，地大物博，国力空前强盛，以当年桓温之强，尚不能夺秦城地，奈何以晋半壁江山，便与强秦硬拼？北府兵号称十万，除去奴仆杂役，能战健卒不过七八万。苻坚倾国而来，众可百万，十余倍于晋。莫说圆阵对战，便观其行军阵势，必然风卷残云，别开生面。既不能正面迎敌，莫如坚壁清野，固城自守以老百万秦军！”
计议既定，遂拟成书表，令人报入台省，请丞相过目审批，再呈皇上御阅。
当日朝会，仍议抗秦战事。大臣众口一词，皆议：“敌众我寡，不宜轻出，宜坚壁清野，与敌周旋，以老秦师！”
丞相谢安，苦思对策已有多日，闻众臣之议，不肯苟同：“坚壁清野，固城自守，必然引狼入室，延敌入境。秦兵渡过淮河淝水，跨过天堑长江，风卷残云，如何清野，如何坚壁？京师门户一开，秦兵如入无入之境，彼时夫妻不顾，父子难全，如何固城，如何自守？诸位饮酒作诗、咬文嚼字算是里手行家，兵法战阵，请多听听前线将领如何评议！”
丞相三言两语，句句皆入帝心。孝武帝强起御榻，凭栏下问：“将领如何说？谢辅如何思？”
谢安挥袖拜舞，临危不乱，果有周公风度：“若要保我大晋社稷，护佑黎民百姓，朝廷须倾其所有，激励将士西出迎敌，务必阻敌淮水之北、淝水之西，不令强秦渡河窥境！臣侄谢玄也执此议，与臣不谋而合。北府军已发，前军料抵洛涧硖石，不日便可与敌对峙！臣弟谢石统佑后军，为谢玄后倚，不知他如何谋兵？臣已数催，谢石书信旦晚便至！”
方在言语，丁昧来报，呈上谢石书信。帝启书方览，面色渐变。
谢安拜舞问讯。
孝武帝归坐御榻，挥袖指书，口无一言。丁昧会意，将书信送辅相观览。
谢安展书，“坚壁清野、固城自守”字样赫然在目，不觉勃然色变，自语：“石奴若如此统军，难免要辜负圣心！”
孝武帝圣面犹豫，开目下问：“先锋都督、大都督，二帅谋兵未一，恐难退敌，谢辅务要统合思想，再谈用兵。彼虽二帅，亦是丞相自家子侄兄弟，统合之事，断不难致？”
谢安道：“少数服从多数，臣与幼度（谢玄字）不谋而合，石奴（谢石字）敢不遵从？陛下无烦多忧，攘敌之事，臣心中早已有数，无复再议！”
孝武帝转忧为喜，遂于殿上谕示：“先失襄阳，继陷寿阳，水陆要冲，战略形胜，皆为秦人控制，朝廷已极为被动。大都督（谢石）兵策背离实情，不合朕意，暂不允请。诏至，谢石迅速西出，急赴淮淝声援谢玄，阻贼东渡南进，不得逡巡。一旦对峙，便思倾力出城，斩将搴旗，攻城略地。寿阳乃淮淝枢纽，江东门户。二将当构致深远、深谋远虑，窥得战机，不惜蒙损也要光复寿阳。”
朝堂之上，诏下频频；道路之中，钦使匆匆。淮淝京师两地，使者相逢，道路不绝。
谢石进退两难，左右无计，方在苦恼，忽有前锋信使赶来大都督军营，送上秦国二将人头，呈上刘牢之书信。匣盒开启，真假人头赫然显现。使者云：“此为梁成，彼为梁云；此为中垒将，彼为下垒将，并毙于刘牢之父子之手！”
谢石面绽桃花，眼放光芒：“梁云不识，只这梁成，莫非阵控铁骑，强攻我襄阳北门将者？”谢琰眉飞色舞，俊逸毕现：“梁成乃北方名将，生俘朱序者正是此人！铁骑威猛，在我兄长（谢玄）面前，原来也是纸老虎！惜不识刘牢之，因是参将，本无威名，至于其子，更是无名之辈。这等人皆能杀得秦国上将，偏六叔（谢石排序第六）杀不得？六叔速整军旅，赶紧出兵，与吾兄谢幼度淮淝会师，斩将搴旗，立功报捷，何必迟疑？”
谢琰乃谢安长子，生得浓眉薄须，面白齿红，俊逸潇洒，超凡脱俗；经史子集，无所不通，琴棋书画，无所不兼；其父才情品致，全在谢琰身上体现。只他这一辈上，江表名少，坐饮谈玄，数经论道，清高当世，谢琰屈指可数，风流第一。只因苻坚南犯，朝廷抗秦需起用将才，帝令谢安举贤。谢安遂自荐其子（谢琰），拜为辅国将军，随谢石西征。
第九回 清暑殿天子夜饮 灵宝殿藩王泄愤（二）
谢琰一番怂恿，谢石信以为真，果然心潮起伏，拍案投签：“各营帐前集合，众将来帐听命！”
谢琰喜道：“六叔不急，任是六牛五马也难拉转；一旦性急起来，锅上热蚁料也不及！使者书信在此，何不捺下性子，看过再说？”
谢石失笑，启函检书，蝇头小楷，历历作目，清秀工整，一气呵成，不觉荡气舒肠，掩卷自语：“谢幼度出为将帅，名实俱副，若弃武从文，须是江表名士，灵逸秀亮，不逊丞相吾兄，实我谢家又一奇葩，可惜舞刀弄枪，却是浪费了他！”
于是轻捋胡须，展书再读，微微颔首，频频自语，读到“秦军虽有百万，尚未会齐，正在项城集结。前锋苻融冒进贪功，攻占寿阳。苻坚弃万金之躯，轻离长安，孤身远出，其心志在必得，不知大军未合，立足未稳，一旦有失，顿挫六军。二梁自恃强兵，悬师远赴，身死兵败，便是明证。六叔见书，玄已西援刘牢之前部。军心需稳，稳在后援。乞六叔及时来赴，相会八公山下，观兵淝水岸边，玄与六叔煮酒谈兵、轮番攻城，昼袭夜扰、布棋对弈，若能挫败苻融前部，便能挫伤秦军锐气，若逡巡观望，徘徊犹豫，直待秦军会齐，再想观兵寿阳、列阵淝水，大势去矣”时，复又击案大呼：“言无不穷，理无不尽！谢幼度（谢玄字）不辱门楣！”
谢琰闻六叔夸赞谢玄，偷眼窥去，谢石忧虑全无，摇头晃脑，洋洋自得，知六叔已被折服，便道：“吾兄既敢出兵，料已胜券在握，六叔不信，且往后读，必然又被折服！”
谢石重展书信，铿锵念道：“虎狼秦军，诸族合于一旅，胡汉杂于一军，制度各异，军心难一，且诸夷皆被奴役，面从心非，摄于滛威，是故军旅虽多，不也乌合？前部若挫，必伤后援。六叔与玄攻其一旅、化其一族，降顺必削敌，讨逆则夷灭，便百万秦军，亦能散尽！朱序身在秦营，心系晋廷，忆往昔愤恨切齿，谈家世立想归晋。玄令他暂留贼军，直待大都督军抵淮淝，坐镇帷幄，遣将调兵，也可窥敌动静，随时报讯。朝廷得他卧底，虚实了如指掌，动静心知肚明，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复有何忧？”
谢石释书悬望，顿觉身在高处，破雾望天，拨云见日，抚须自语，情不自禁：“幼度才望，不逊白起苏?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