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宣已经默记在心，方才放心，自引侍卫十余，于浓雾中匍匐夜行，摸来汊口，将秦军动静，看得一清二楚。秦军围泊汊外、系舟波口，跳板连岸，皆未移走。船上燃起篝火，浓雾之中，闪烁明了。哨兵怀抱弯刀，身倚船舟，于篝火旁昏昏呼呼，犹作黄梁南柯。时或醒来夜解，扶桅掩面，呵欠连吼，飞流直下之后，复又抱弯归舟。江风篝火，相对愁眠。秦军只知昏睡，不知芦苇荡中，黑脸贼虎视眈眈，悄来窥命。
刘牢之大喜——秦军自恃兵多，果然有恃无恐，并无防犯夜袭。岛汊内，晋军兵众亦未昏睡，泊舟近岸，尽撤跳板。灯影之下，浓雾之中，值夜兵手执枪刀，往来游动，隐约间寒光闪动，身陷绝境，依然孤守。
刘牢之肃然起敬，与十余近卫退出岛汊，悄悄返转。到得来处，敬宣与众戍长接住，急问汊口之行所见如何。刘牢之详道地势，略作预见，随即就地授命：“秦军皆在昏睡，丝毫无备。我军十人一组，雾霭中匍匐静走，接近汊口，缘跳板登舟，一起发作，不必手软！”
东方已露鱼肚白。浓雾未散，黎明将临，夜色更加昏暗。苇荡中千余晋军，向硖石外汊口悄悄逼近。
秋早唧唧，水鸟惊飞，时而响成一片。水气益重，篝火渐灭。水鸟抖翅掠过秦舟，惊慌逃散，惊醒了胡兵，弯刀出鞘，凭栏远眺，一片声呼喊吆喝。雾霭深深，暮色沉沉，除了涧水涌动、晨蛙唱诵，四围死寂，处处皆是昏幕。弯刀入鞘，咒骂此起彼伏，呵欠声连成一串。
虚惊过后，一切归于平静。不知过了多久，金戈铁马直入睡乡甜梦，将黎明前安静打破。声音遥远，来自硖石之东。那是洛涧方向。秦国中垒将军、主将梁成驻守其中。
黑暗之中，刘牢之一阵兴奋——无忌、雅之未忘嘱咐，大战先从洛涧拉开序幕。
第八回 水陆齐举父子成名 二垒列阵兄弟丧命（六）
喊声穿雾破云，如同碎石入水，惊起片片涟漪，撕破黎明静谧。垂死梦中，胡兵惊坐，眼觅弯刀，手忙脚乱。未及身起，尖枪利剑应声便到。刀光飞舞，长枪游走，但见鲜血飞溅，鬼哭狼嗥。胡兵香梦未醒，即已命丧刀下，魂赴黄泉。
刘牢之眼见得手，立命晋军驾起船舟，往汊中强攻。北府兵最善水战，此时驾轻就熟，操得樯橹在手，迅即攻入水道。秦舟立脚不住，慌忙退去。
胡彬自被围困硖石，绝粮已久，每日里觅些鱼蛙果腹，果然是如临深渊、如坐针毡，夜不能寐，食不下咽，恨不得肩生两翼，作水鸟飞去，早将秦军恨得咬破嘴唇，切齿入骨，忽闻秦军遭袭，喜极难抑，迅即调兵遣将，自汊内攻出。
刘牢之往内强攻，胡彬往往猛冲，暮夜黎明之中，遥相呼应，将汊口搅得一片混乱。秦舟众多，忽遭夹击，推挤碰撞，惊惶忙乱，仿佛混煮水饺，又如捅破蜂窝，叫骂吆喝，彼此难顾。忽见楼船一艘，高可三层，下广而上窄，牒楼高耸，旗幡飘飘。当先一将，冠缨胡服，一身氐人装束，挺立于楼船垛中，将令旗频频摇动。众胡兵手扶连撸，拼命摇桨，只因楼高船重，大船缓缓移动，任是不听使唤。
北府兵训练有素，驾乘胡舟，奋力前攻，紊紊不乱。忽闻北府兵大呼：“兀那摇旗胡人，正是胡狗梁云！”众人顺势望去，果见胡将高居楼船，长相装束大异常辈。敬宣吩咐道：“观他行踪，拿得他住，何愁贼兵不去？”
梁云凭牒眺望，忙中出错，见北、西、东三面皆是晋军，唯南面汊口未曾合缝，便摇动旗号，打出令语：“南退汊口，迂回再战！”汊口南濒水道，水流湍急。秦船到此失控，任水漂流，直入涧东。转瞬间，秦舟一分为二：半在涧东，半在汊外。彼此难顾，益发慌乱。梁云计穷，力避晋军分割围攻，复又打出旗语：“汊南迂回，涧东会合！”亲督本船直趋汊口，率先避开晋舟。
楼船行入水道，顿与涧水合流，泥沙受阻，涧水不涌，水位立时抬高。梁云身在楼巅，看得真切，连呼：“摇橹！旋舵！”众水军手忙脚乱，好歹将楼船救活。巨浪声中，楼船宛如孤叶一片，摇摇晃晃，顺水奔走。橹已无用，舵也难控。
众军惊惧，手足无措，瞪着一双胡眼直愣愣左看右观。忽闻一声巨响，大船应声塞住，垛中箭手前仰后合。梁云连呼：“摇橹！摇橹！”连橹如阵，双排齐举。大船纹丝不动。后续船舟，陆续行来水道，遥见楼船塞住，意欲避去，逆水行舟，犹如扬汤止沸，谈何容易。百余艘秦军船舟，轰轰烈烈撞向一处，挤挤碰碰，好不混乱。
敬宣正引军卒乘乱打劫，忽闻水兵惊呼：“兀那摇旗胡人，正是秦狗梁云！”听得明白，刘敬宣暗嘱军卒：“观其行踪，蹑其船后！”此时见梁云座船塞住，忽发奇想，对身边军卒道：“擒贼擒王，杀胡杀将，若杀得梁云，秦军必然败走！”
众军听令，一起应道：“愿从小将军之命！”于是操船的操船，控弦的控弦，密地往秦军人多处移动。动得近前，看得分明，军卒提醒敬宣道：“梁云身在高处，杀他如何容易？”敬宣后悔道：“惜无旋转弩机，不然，一发必取其命！”口如此说，心却不甘，又嘱军卒：“猛虎虽勇，犹有平阳之败。梁云焉得永在高处？我这先登（快艇）虽不比楼船高耸，行驶自如须在楼船之上。诸位听好，跟定楼船不放松，迟早会有下手处！”
军卒听得明白，遂于暗中跟定楼船，进则同进，退则同退，果然毫不放松。敬宣眼望楼船，寻思自语：“楼船坚厚，箭弩不能撼动，但其行慢，独利火攻。若将先登燃起大火，将它顺水漂去楼船侧畔，楼船行动不捷，如何脱去？”想到此处，豁然开朗，急呼：“速觅硫磺火屑！”
军卒笑道：“水雾茫茫，何来此物？”敬宣提醒道：“贼兵燃火取暖，必是此物！”军卒顿悟，连忙寻来舱内，果然觅得炭木、火屑等打火之物，可惜不多。
敬宣喜道：“只此足用！楼船皆木质结构，遇火必燃，多多益善，只此亦足！”
众军奋力摇橹，意要接近楼船。忽见楼船驶入水道，漂往涧东，众军慌忙止橹，遥望楼船漂去，不由得跌足扼腕，叹息不休。
第八回 水陆齐举父子成名 兄弟列阵二垒丧命（七）
敬宣目不转捷，安慰众军道：“休急！且观！”观望良久，遥见秦舰挤于一处，不能走脱，敬宣大喜，唤众军道：“时机眷顾，点火！”众军不解。敬宣指所乘先登：“急焚己舟，送入水道！”
众军恍然大悟，于是行来汊口，点起火屑硫磺。不一刻，火苗窜起，缘板上烧。敬宣道：“弃舟！”一语毕，率先投入水中。众军鱼贯弃舟，共护敬宣游去。
北游兵皆得水战之法，浮水潜游，各得要诀。时当夏末秋初，淮水未冷，泅水自然不在话中。敬宣翘首回望，但见所乘先登，已烧成一条火龙，冲入秦军阵中，映得水面通红。当年周瑜火烧赤壁，曹操水师勾连一处，与今日异曲同工。秦军怒喊叫骂，鬼哭狼嗥，整排整排跃入水中，逃命避火。
北府兵后舟赶来，救起敬宣。戍长忙来祝贺：“小将军遇险若定，气度不逊乃父！”敬宣果然受用，对众夸口道：“效外射猎，不得獐狍，安能算作收获？”众军卒不解其意，夸赞不止。戍长提醒道：“乃父所嘱，小将军慎勿忘去！”敬宣道：“不擒大鹿，誓不先去！”指汊中火光处，“且来细观！”
众军顺其所指，举目望见，薄雾之下，遥见秦军挣扎游走，激起水雾一片。数十胡兵护住一将，前拉后拥，正在南汊拼死游渡。敬宣立于船头，延颈详观，忽然大呼：“兀那便是大鹿！”言毕，操刀在手，喝令开船。
众将恍然又悟，操刀的操刀，弯弓的弯弓，径往落水秦军身边奋力划去。到得近处，众军看得一清二楚，中间那将不是别人，正是楼船高处摇旗将梁云。众侍卫见晋兵追至，一阵吆喝，各自逃去。小舟赶上，敬宣一枪毙命，擎刀取了首极，掷于舱中，自喜道：“得此鹿首，可羞家翁！”
众军卒荡起船舟，复向南岸划去。可怜下垒将军、堂堂秦国大将梁云，命丧无名小辈手中。死生天定，概不能变，休笑敬宣无名，杀得北方名将，自此一战成名。
船到中流，恰遇自家将卒扬帆来追，隔船大呼：“参将已去南岸，秦军逃往洛涧，东有高、何二将。小将军谨遵嘱咐，速渡对岸。”敬宣应道：“随后便到！”船小人少，行船容易。刘敬宣亲自把舵，避开急流，不一刻便到南岸。
天已半明，火光中看得真切，秦舟仍在燃烧，只剩船架残骸，行将沉没。敬宣道：“梁云战死，损船过半，便逃去亦已无憾！”未及弃舟登岸，忽闻岸上一片声叫喊，原来自家兵卒早已候在南岸。敬宣弃舟登岸，与众军会于一处，不遑休整，迅即赶赴洛涧。
不知行了多远，忽见水道开阔，秦舟渐集渐多。敬宣自语：“观其动静，洛涧已近！”众戍长齐来请命：“再不绕行，恐遇梁成骑兵！”敬宣摸出行军图，与众将比照验看，忽然大惊：“若非提醒，必然撞入胡人兵营。速退，且寻陂道绕行！”收图回军，急忙潜往陂口。
千余军如影随行，抹过陂口，见十余人立于半山，频频摇手。敬宣喜道：“家翁真神，果然比我先到！”众军亦喜：“兀那原是刘参将？”敬宣道：“休要喧哗，万一惊动梁成，恐不利大人！”于是率众登陂，居高临下，涧上陂口，尽收眼底。想起来时嘱咐，敬宣不敢耽误，对众道：“筹备滚木擂石，以免错过时辰！”言毕，积石悬崖，为士卒先。
众军垒石成阵，挥汗如雨，未及歇息，便见对崖令旗摇动，传来信号。敬宣大惊，引众潜窥崖边，只见大队骑兵，马蒙坚甲、人执坚盾，耀武扬威，目中无人，由陂下旋绕而来，急急西行，不由自语道：“大人料事又神，梁成果从陂下进兵！水师不敌无忌雅之，显然已明！”当即吩咐：“准备投石！”
众军齐应一声，迅即潜伏崖边，只待敬宣发令。
第八回 水陆齐举父子成名 二垒列阵兄弟丧命（八）
涧水哗响，朝霞映人。梁成控缰驭马，意气满路，鞍马照尘。襄阳一战，铁骑突入北门，如入无人之境，擒俘朱序，攻下主城。晋军一无利兵，二无坚甲，步卒轻出，仆毙于铁骑蹄下，不降者战死一片。梁成一战成名；铁骑威风八面。此时再战，对阵又是晋军，胜负不战先定。
梁成控军阵中，左观骑尉，右看都侯，望队列齐整，闻蹄声响震，果然眼空无物、洋洋自得，只道铁骑一到，晋军败没，不料合抱巨石忽然从天而降，坚甲厚盾不能阻隔，顿时倒毙一片。巨石裹挟冷风，呼啸直下，与梁成擦肩而过。骑尉落马，都侯仆毙。梁成倒吸凉气，拨马闪避。陂道死尸狼籍，一片混乱。朝霞映天，鲜血染地，天地模糊不辨。
逾时，石雨暂歇，梁成舞动弯刀，令铁骑兵冲过陂口，急赴涧底。战马刚出，石雨又到，闪避不及者立时丧命。骑兵经此折腾，不敢轻意再出。陂道狭窄，渐渐阻塞。梁成眼观山顶，挥刀怒指半山：“与我夺取此山！”
骑兵弃马负甲，徒步登山。行未数武，便已立住气喘，驻足不前。原来铁骑兵最擅圆阵对战，不堪负重登高，令其攻山，实是强人所难。梁成见部下团团打转，举步维艰，只好收军还陂，暂且作罢。
敬宣望见梁成暂退，留十余军守崖，令道：“如此如此，见机行事！”自引余众下山，绕过山梁，西会牢之。父子见面，牢之不免夸赞：“此役不易，我儿果堪大任！”
敬宣大言不惭：“此役何足道？梁云人头，儿已囊中笑纳！”牢之一怔：“人头安在？何又夸口？”敬宣大大咧咧，令军卒送上人头为证。众军面面相觑，竟无一语。良久，一卒趋附敬宣耳畔，急急提醒：“行军甚急，人头忘在舟中，不曾携至！”敬宣跌足叹息，后悔不已。牢之心已有数，故意道：“固信夸口，果然不虚！”敬宣羞愧无地，只不言语。
梁成阻于陂口，进去不敢，退又不甘，回望身后，骑兵精甲耀日，滚滚而来，前军拥堵陂口，慌惧不进。梁成心慌，心知数万骑兵，挤于咫尺之地，一旦遭袭，绝非了得，遂令骑卒单骑过陂，一探虚实。及见擂石稀落，不比先前，大呼：“乘此机会，速过陂口！”
众骑听得真切，一起涌往陂外，争相逐走。胡骑哀鸣，尘土飞扬，陂口复又混乱。半山忽降藤葛，恍若白云苍狗，一束一束，一朵一朵。梁成悬骑陂外，举目再看，哪是藤葛苍狗，分明晋军攀藤附葛，从天而降，凶如鬼神恶煞。刀光翻飞，剑影舞动，秦军任人宰杀，倒地毙命，不计其数。
梁成顿时惊住，尚未拢口，空中降下一将，紫面暴须，豹额环眼，直落梁成身后，刀在半空，声已飞到：“刘牢之前来索命！”话到刀到，一刀毙命。梁成倒撞马下，鲜血喷涌。战马如识人性，奋蹄凌空，哀哀嘶鸣。可怜大秦国一代名将，堂堂中垒将军，梁成攻城略地，战功彪炳，名贯南北，威震东西，今朝身陷险地，虎落平阳，死得不明不白、不英不武。
秦兵见黑脸贼手脚麻利，轻易斩杀自家主将，顿慌手脚，纷纷闪避，乱成一片。晋军好似蜘蛛结网，鱼贯坠下，源源不断扑入铁骑阵中，击刺砍劈，肆无忌惮。此间场面，恍如黎明时分梁云船堵硖石，惨状重现。骑兵进退不能，踩踏冲撞，自毙无数。晋军来往穿梭，身轻如燕，游刃尚有余地。
薄雾散尽，天空一片晴明。洛涧两岸，绿草如茵，山清水明，堤岸倒映，晨景清晰可辨。鸟鹊不飞，空气凝结，随处可闻血腥之气。堤岸，荒原，密林，窄道，目之所触，皆是秦兵溃逃场面。马甲，弯刀，战盔，箭翎，沿岸比比皆是。
秦军恍如夜来恶梦，醒来才知并未身死，不由得暗自庆幸，弃了船舟，扔下辎重，登上岸津，丢下刀兵，与滚滚逃兵合为一股，直奔寿阳，一步三回头，三步一心惊。
第八回 水陆齐举父子成名 二垒列阵兄弟丧命（九）
刘牢之只因人少，不遑追赶，令敬宣代摄主簿事务，收集部卒，欲与雅之会合。敬宣先招戍长，清点人数，千余人损不近百，却是一场完胜，喜不自禁，报于牢之。刘牢之亦喜，遣人联络雅之、无忌。军卒送来梁成首极。敬宣道：“大人速向都督报捷！”牢之眼观众军，故意道：“未杀梁云，如何请功？”
敬宣着急道：“梁云委实已死，实为敬宣为之。众兄弟随敬宣冲锋陷阵，烦请做个见证！”众军跪倒一地，果然作证道：“我等奉命等候小将军，早早来到南岸，却见小将军泛舟汊口，来往穿梭，并不着急，倒是我等恐误了时辰，坏了大事，曾于岸上大呼，诸位谁未听见？后见小将军追杀秦将，取人头掷于舟中，方知小将军所追者，正是秦国下垒将军梁云。公子不惧秦贼，甚是勇敢，众目亲见。将门虎子，果然不虚其名！”
牢之暗喜，口上道：“既如此，且做个石头人头，刻上梁云名字，与梁成首极合匣装敛，好向都督呈报奏捷。只这石头人头不是真的，烦众军做个证见！”众军道：“事本无差，心甘为证！”刘牢之挥剑斩襟，令众军醮血按印，将一真一假两颗人头一处裹了，合敛一匣，遣健卒二人东报谢玄。
健卒方去，便见大队水军寻来陂外。雅之、无忌一左一右，急行在前，来与牢之会合。牢之笑问：“损失如何？”雅之道：“五十人留在船舟，其余全在此处，未损一兵。”牢之又喜：“何故留军在舟？”高雅之眼观无忌，笑道：“烦表舅代言！”
无忌指陂下道：“此番战秦，弩机得有用武之地，一机足抵万军，未烦将士冒矢冲锋。四千军卒，不损一丁。神器在舟，唯恐有失，是故留五十人护卫神物！”牢之糊涂：“如何愈听愈不明白？”敬宣忽又着急：“儿前番曾言：‘姐夫不烦家翁多虑，彼有神器，管保无忧！’大人未信，此时姐夫奏捷，足证儿所言不虚。大人仍不相信，何不移步一见？”
牢之既惊且奇，圆瞪豹眼：“何为神器？”雅之含羞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