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如临大敌，阵形全乱。
谢玄大喜，对诸将道：“胡狗最怕广陵将，本督之言已得应验，谁还不信？”
众将唯唯。
谢玄又道：“决战之日，大军败秦取胜，深仗牢之，广陵将勿负众心！”
刘牢之当众陈辞，慷慨壮烈，自与众异。
谢玄打马先行，折回大营。众将随于其后，并辔返回。
谢石近道登山，不费周折，先于众将返回。
众将见过都督，仍按位次站定。谢石未言先笑，眼观胡彬，道：“八公山树密林深，雾罩气蒸，便寻常时隔岸窥看，树动枝摇，也似有人伏于山中，若隐若现。莫怪龙骧将军衣衫不整，也能唬得苻坚不敢轻举妄动。此间再想前事，这疑兵之计，非但不拙，实是好计！老夫惭愧钦羡，佩服无地！”
胡彬当即谦逊：“计出广陵将军，彬服他早已五体投地！”
刘牢之慌忙拜舞，口道“不敢”，面却眉飞色扬。
谢石暂罢不提，下问谢玄：“幼度（谢玄）出观对阵，有何收获？”
谢玄遂于诸将上首，慷慨陈言：“收获不小，已得破敌之法。”
谢石大喜：“快快说来我听！本都督也有破贼之法，验与贤侄是否相合？”
谢玄道：“秦军构成混杂，言语不通，各怀心思，虽然人多，亦易自乱。秦主不解下情，贪多恋大，自以为人多势众，便能摧枯拉朽，所向无敌，骄慢之心由斯可见。决战前昔，玄以激将法诱其移动军阵，媾其自乱不稳，令广陵将军攻打头阵，率军先行。牢之大名早在洛涧一战，已威镇敌胆、深入贼心，此时令他在前，必能撕破敌阵，攻上滩头！”
谢石捋须思忖，自语不已：“撤军移阵——，攻之不备——”忽问：“幼度自非苻坚，安知秦主允与不允？不允时，复将奈何？”
谢玄道：“秦主不允，晋军便虚张声势，轮番伪攻以老其军！”
谢石道：“秦军列阵岸西，东西十余里，南北二百里，纵能破其一阵，别阵宁不来救？若首尾呼应，将我军围在垓心，轮番来攻，岂不自入危地？”
谢玄略一思忖，即又振辞：“朱序前番来书，叔父莫非不记？”
谢石道：“本都督岂能不知？借你之口，代为众剖——”
谢玄会意，长揖作谢：“大战在即，此时提起旧事，应无大忌，且安三军人心。朱序书中坦言，秦军构成庞杂，言语不通，人心未一。诸胡汉夷貌合神离，此时被征来淮南伐晋，全因苻秦国势太强，不敢异议。大战来临，各以自保为念，谁肯竭力卖命？慕容垂驻军淮北，佯动不进，其心正要窥衅！匈奴、羌军、胡羯、丁零，皆怀窥望之心，一旦嫌隙生起，必要叛秦自立，割地称君。朱序、徐元喜心系百姓，未忘朝廷，两家决战，多半临阵倒戈，仍旧归晋。观我大晋三军，多有丧土失地之痛，不乏妻离子散之恨，仇深似海，同仇敌忾。有此数利，我大军胜秦，却也容易！”
众将听罢，点头不已。
谢石捋须不止，口称“有理”。
谢玄又道：“贤叔若能亲修一书，将秦主数得一无是处，骂得体无完肤，再将梁成兄弟败死洛涧，旧事重提，说他秦军如何人多，终究不堪一击。但能引得苻坚生气，便是得计！”
谢石笑道：“只此便是激将之计？”
谢玄笑道：“正是，正是！秦主火起之时，忠言逆耳难进，但求决战，必会有求必应！撤军移阵，不过区区小事，岂能不允？彼时败秦逐贼，全看将士用命！”
第十一回 三谢合军淝水 二苻明心寿阳（十二）
谢石仍有顾虑：“论贤论德，苻坚算是中土明君、北方仁主，又有权翼、苻融等一帮贤臣为辅，成败得失，必经百思千虑。秦主面允所求，谁知其诈心有无？若乘我半渡邀击，幼度与诸军岂非自陷危地、首尾难顾？”
谢玄道：“六叔放心，胜算只在移阵之中！此处玄机，允玄暂不道破，战时便可立见！寡不敌众，弱不斗强，我今以少战多，已犯大忌。若不扬锋避芒，孤注一掷，何以摧败苻坚苻融？”
谢石望天叹息，曰：“六叔意欲坚壁清野，锁关不出以老秦军。贤侄竟要孤注一掷，与敌硬拼？你我之见，何止大相径庭？”
谢玄御下腰间长剑，捧来案前，俯首直言：“六叔不允时，卑职甘愿让贤！”
谢石连忙走下帅案，扶起谢玄，口中连呼：“言有不合，尚可再议，何致于斯？何致于斯？”将长剑仍旧佩回谢玄腰间，归座叹道：“西来之时，兄宰（谢安）亲为饯行，送我起程；六叔将行，又执六叔衣袖不放，反复相嘱曰：‘言有不投，见有不合，多依幼度！弟稳健细心，最宜控驭军旅，便暂代幼度摄军，多收士气人心！’言犹在耳，至今未忘。此时你我叔侄见解不同，便依兄宰之言，悉依幼度，如何？”
谢玄亦不客气，当即报拳请命：“烦六叔手书长信，不才侄既刻遣投苻坚！”
谢石顿时悟醒，不忘自嘲于众将之前，曰：“遵命！众将勿散，且待都督号令！”
谢石即于大帐之内，悬肘凝思，挥笑疾书。
须臾书成，对之频频吹气，待字干墨凝，递予谢玄审视。
谢玄对帛研观，叹息自愧，钦羡不已：“六叔文采笔功，不逊中枢相叔（谢安），堪与王右军（王羲之）父子比肩！玄正襟仰观，何敢企及？”
谢石略笑一笑，仍旧自嘲道：“文不似秀才，武不类兵丁，六叔仅有这点书生功底，哪堪炫耀！”说话时，挪身坐向右侧，向谢玄唤道：“今日之后，此座一分为二，叔父与你各据其半。帐前遣将调兵，案上授任拜事，你便坐在此处。谢幼度，速来上座点兵！”
谢玄对众展拜，口中逊谢：“谢玄若有不敬，且待败秦之后，再来告谢！”话毕也不客气，当即撩衣举步，直登上首帅案，唤来一将，授以谢石手书，如此这般一番嘱咐，遣去秦营投书通款，尔后拍案投签，口中呼道：“众将各入本军，厉兵秣马，待我中军号令！”
众将争皆出列，引袖拜揖，口呼“遵命”，依次散去，果然各归本军，静待中军号令。
但说使者去后，来岸边觅得一叶扁舟，舟张使者号旗，便往对岸行去。适有大秦国淮南太守郭褒巡军，当即擒了使者，押来城内面见秦主苻坚。
使者倨傲不训，见了苻坚，不拜不跪，只将书信递于宦者。
赵整接住，呈送秦主苻坚。
苻坚已有一分不快、一分不悦，暂且忍住不言，于赵整手中接过来书，略一斜观，见函封“氐酋苻坚亲綮”字样，不禁又添二分怒火，自语曰：“孤疆域广有，宇内一统，煌煌一国之主，晋人无礼，安敢称孤酋主？谢石孤陋寡闻，不曾与孤虎贲铁骑交手，可笑无知！”龙颜不悦，于羊鹿榻上缓缓归座，启看来书。
书中言语不少，字字有功：“书拜氐夷酋主阁下：盛名之下，其实不符。幼小以降，耳闻先人谈说，便知‘羌人胆小而善谋，氐人力少而言多’。初尚不解，如今观之，此言尤指符秦酋主。阁下自以为征南逐北，渐收北土，便是一世之雄，当世无数，殊不知所遇皆庸，无一贤主！晋室上承汉朔正统，下兼江南地利形胜，中有贤臣良将辅佐，带甲虎贲、御前敢死，数近百万之众，乐死效众。酋主不自量力，何敢深入我淮南疆土，先挑事端？若知天意，便当卷甲北走，称藩顺命，献忠纳贡，臣谢石便当奏明圣主，允尔酋主暂安北土，永无忧顾。不然，本帅上申天命，挥师西去，酋主难免要弃辇失銮，仓惶北走，……”
第十一回 三谢合军淝水 二苻明心寿阳（十三）
苻坚头胀脑热，面赤耳红，冲冠之怒勃然而发，遂释书不读，拍案骂道：“孤兼东并西、征南逐北，前后历二十余年，所向披靡，未遇败绩。谢石倨傲无礼，竟敢羞辱于孤，实乃不知天高地厚！孤本意允他来降，岂料他不领好意，孤便收回成命，放出铁骑，让他知我大军绝非浪得虚名！”余怒难消，当廷怒责来使：“归告谢石，有何伎俩，悉数使出！孤百万劲旅前来逐鹿问鼎，谢石果有胆魄，便与孤淮淝戏水，有求必应！”
使者想起谢玄嘱咐，故意激道：“都督言语全在书中，酋主释卷不读，却要在下传语，莫非果惧？”
郭褒抽刀欲杀来使。苻坚忍怒拦阻：“杀使泄愤，徒留笑柄，何利于孤？”遂于羊鹿榻上展书再读，口中念道：“晋国上下，百姓黎民昏夜磨刀，六军将士枕戈待旦，心中抱定一念：胡贼暮来，军民夜应。身首可移，庙鼎不易。酋主百万兵屯于边境，列阵淝西，昭告天下曰‘前来灭晋’，收我社鼎神器，却又不敢东进，执何主意？不过徒遗笑柄。我军民卷衣束甲，盼决战已久，始终不见动静，只好西来远迎。酋主阁下若有胆略雄心，乞于明日日中时分，将淝西岸阵稍稍西移，容我大军渡过淝水，与酋主一比高低。阁下不允，便是惧晋，请称臣顺命，早早罢兵，容阁下退去长安安度晚景。不尔，三四年后，圣主诏令微臣振旅长安，恐要于酋主太极殿上见面……”
苻坚须立面紫，掷书于地，对使者喝叱道：“呸！去，去，去！归告谢石，明日日中孤自当移阵，让出淝水滩头，恭候汝家都督来决高低，断不食言，断不食言！谢石若是谦谦君子，亦望他休要退却！”
军使便要起行。
郭褒连忙唤住，提醒苻坚：“移阵牵动根本，宜招诸部酋帅来议，兼询征南大将军意见。众议可行，再允何迟？”
苻坚恍然顿醒，遂暂留晋使，令羽林郎驰出城外，召征南大将军苻融与诸部酋帅来议。
阳平公苻融先到，与秦王叙君臣之礼，方待言语时，权翼、诸部酋帅陆续也到。西羌酋帅姚苌、匈奴酋帅刘卫辰、乌桓酋帅余蔚、独孤酋帅秃发乌孤、漠北鲜卑酋帅没奕干、度支尚书朱序、关外鲜卑酋帅拓跋珪、丁零酋主翟斌、汉将徐元喜、仇池王杨定、陇西鲜卑酋帅乞伏乾归、吐谷酋主吐谷浑等诸部大人，服饰不一，长相各异，或如上界真神，或似冥府鬼怪；或面白如玉，或肤黑似灰；或声如狮吼，或音似狼嗥；或目烁闪电，或眼射夜火，人鬼聚齐，果然是人才济济，满满一堂。
众人一一见过秦王，三拜九叩，山呼“千岁”，礼毕，又与阳平公苻融大礼见过，这才退列两厢，依次站定。
秦王怒犹未息，手抚羊鹿榻，眼观众将，动情垂训：“谢石邀我移阵让出滩头，令晋军得渡淝水，来西岸一决高低，妄自尊大，不自量力，不知吾铁骑阵所向无敌，”微举谢石来书，遍示众将，“书中尽是狂放之言，将我征南大将军说得一无是处，将诸部酋帅骂得体无完肤，征南大将军、诸位酋将，移阵之事，应也不应？”
朱序振袖出班，率先陈奏：“圣意如何，臣等洗耳恭听？”
苻坚道：“孤欲允他，未闻诸将之意，故召众卿来议！”
中一老者，通身皆着汉人儒服，却是羌人相貌，四平八稳，展袖长揖：“彼敢来渡，必然使诈！”
众人看那老者，乃是秦国第一谋主、尚书仆射权翼。
中有一将，生得鹰鼻鼠眼，配雉翎豹尾，一副羌人打扮，听得不服，当即反驳：“我大秦铁骑坐阵西岸，以逸待劳，谢石远来渡河，疲军背水力战，既难设伏，无又退路，强弱多寡一目了然，何术可诈？老仆射谋臣第一，岂非智者千虑，亦有一失？”
众人看时，却是羌酋姚苌。
汉将徐元喜亦来陈言：“微臣本为晋家旧吏，江东世家高门子弟，获进显位全凭祖宗荫德，这谢石更是如此，贤能不及谢安，才地不比王子敬（王献之），最是徒有虚名，好大喜功，言过其实！微臣曾忝作寿阳太守，虽不称职，淝水两岸最知虚实。谢石若敢西渡决战，必败无成！元喜附议度支尚书、龙骧将军（姚苌）二人，也以为老仆射多虑必失！”
第十一回 三谢合军淝水 二苻明心寿阳（十四）
末后一将，乱发编结脑后，髯少须多，须髯弯至耳后腮侧，矮小彪悍，捶胸跺足间，挺身而出大言不惭道：“谢石将我等骂得体无完肤，一无是处，如何能忍？我丁零部旧称高车国，何故得来此名？只因我丁零族人宁死不屈，不甘忍辱求全！若不移阵以应谢石，显见我丁零人怕他不成？诸位酋帅大人欲退，翟斌愿为前部，誓叫他谢石刮目相看！”
诸酋帅踊跃陈言，唯恐嫌迟：“移阵何惧？有铁骑阵在前，百万神军在后，圣上亲自督战，便让出整个西岸又有何惧？陛下允便允，无烦召问我等。若问时，我等不允，岂非怕他不成？”
秦王口动眉开，频频点头，对众自语道：“孤也作此思，是故先允了晋使！”忽悟苻融半日未置一辞，心内狐疑，忙问：“征南大将军乃三军军主，晋帅谢石来下战书，最宜你来承接，何故不置一言，莫非又有异议？果是异议时，卿便休要再言，且顺了众心！”
苻融恍然惊醒，若有所思，举步陈辞：“臣弟也以为移阵可行，然非倚仗人多之因，所思晋军渡河，秦军恰好有机可乘！”
秦王见苻融未提异议，果然欢喜：“如何乘之？”
苻融振臂长揖，道：“军阵列成，虽移不乱。晋军渡水难控，难免自乱。待晋军半在河、半在岸，以铁骑冲犯前部，料其首尾难顾，或踩踏而死，或溺水毙亡，取胜亦极容易！臣弟寻思，此计如此拙劣，谢石竟能想出，若非黔驴技穷，此人便是庸辈酒徒！”
秦王手拍羊鹿榻，喜道：“善，移阵事即今议妥，诸部酋帅大人，早去准备，全听征南大将军号令。挫败谢石，渡淝浮江，孤与诸位畅游乌衣巷，登赏朱雀桥，品尝东吴名胜小吃，阅遍吴地高门美姬，建康宫鸣鼓听钟，太极殿饮酒高会，大哺三日，遍搜吴国佳丽、后宫彩女，论功行赏，按爵拥有！”
众酋主含笑谢恩，揖拜告辞，各去赴命。
秦王挽苻融衣袖，嘱道：“孤与谢石约定，明日日中移阵，要他渡河来会。大军调配诸事，全赖贤弟为谋。贤弟辛劳，孤暂记于心，且待擒了晋国君臣，并了江南土地，孤宇内疆土，任凭贤弟选作采邑，誓不食言！”
苻融心怀顾虑，欲言犹豫：“臣弟心有一忧，诸部酋帅在时，臣言之则为不妥，如今俱已离去，臣弟不知陛下愿听与否？”
秦王道：“贤弟众臣前力挺孤言，意有不合，私底下言来何妨？速言，孤洗耳恭听！”
苻融稍稍释怀，再拜陈言：“慕容垂屯兵项城，徘徊观望，拖延耽搁，始终不来淮南会齐，其心深不可测，陛下不可不防？”
苻坚犹未深信：“何以见得？”
苻融道：“慕容垂钦命在身，迟来亦就罢了，广武太守慕容德、平阳太守慕容冲、北地长史慕容泓并慕容氏诸子侄人等，身遭灭国移鼎之变，前迷后醒，其心难测，诸辈皆无陛下钦命，逗留不进，逡巡慕容垂身畔左右，依之不去，陛下知是何故？”
秦王笑道：“慕容垂重恩尚义，堪称谦谦君子，彼遇难奔秦，孤待他国士之礼，知遇之恩慕容垂必然在心，安能叛我？其不来淮南，必是军旅未齐。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孤阅人无数，至今未曾用错一个，便如重用贤弟一般。倘有人于孤耳边中伤贤弟，孤如何能信？贤弟不必多虑，不必多虑！”
苻融还要说时，苻坚扬袖制止：“移阵事大，诸军须要提前告知，早作准备，万万不可大意。明日日中便是约定，贤弟统帅三军，重任在肩，理应早去，休再多言！”
苻融言不得进，微微叹息，无奈辞去。
苻坚当即唤来晋使，便将前番话语重申一遍，令之如实转告谢石：“一决高低，约定明日，汝家都督果然有胆，请他日中渡河！”
使者答应，傲慢辞出，乘舟渡河，返去对岸报信。
第十二回 战淝水刘谢功成 败淮南苻秦兵溃(一)
时近正午，日上三杆，淝水两岸雾霭全散。八公山盘踞东岸，寿阳城清晰可辨。十一月淮南天气，乍凉还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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