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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白人第3部分阅读

意识传达有了阻碍,那种梦中的距离阻断了她的意识指令。不过,仅仅两秒钟后,她明显感到自己的手背在床面上动了一下。

    于是,胡花荣回到了现实之中。

    这是一个整洁的病房,四周光线柔和,温度适宜。她的身体很好,左臂上,输液器一滴滴地流入血管。胡花荣醒来后,记忆中只有那个“几何体”的梦了。

    “这是哪儿呢?”胡花荣努力回忆自己是如何进来的,可她的脑袋里空白一片,许多空气进来出去,唯独没有一粒微尘留下。不久,她又睡了过去。醒来时,室内和刚才一样,她的记忆有些苏醒了。半小时后(墙上有挂钟),胡花荣取回了曾经属于她的记忆,她回忆起和自己一块来的女护士、办公室的杨主任、金属外壳、手术刀、无影灯、刺痛、几何体,她回忆了自己在手术台上的样子、她的微胀的腿根、医生催眠似的轻语、缓缓下移的暖流……后来,他想起了自己来这里的原因。

    黄昏时,一个护士推门换药。

    “杨主任呢?”胡花荣问。

    “我们这里没有杨主任。”护士冷冷答道。

    “这是哪儿?”

    “这是‘apple”医院,我是12号,有事请按床铃。“

    12号?胡花荣想,她怎么没有名字?她记得医院的每个护士都有名字的,填写在胸前的工作牌上,有人喊了,她们就在走廊内响亮地答应一声,清脆而有弹性。12号却是一个不爱说话的姑娘,12号的眼皮连抬都不抬一下,12号的手脚并不麻利,五分钟她才整理好房间,换了她,起码可以节省一半的时间。不过,令胡花荣尤为气愤的是,12号居然不知道杨主任。

    “杨主任不在这儿?”为了确认,她又问了一遍。

    “这是‘apple”医院,不是’三井实验室‘。“护士答道。

    “可实验室也是属于‘apple”医院的呀……“

    “我刚来,不太清楚,你去问别人吧。”

    12号说完就走了。

    第二天一早7点,12号准时前来打扫房间。

    “杨主任呢?”胡花荣又问。

    “你昨天不是问过了吗?今天怎么又问了?”12号显然有点不耐烦了。

    胡花荣努力想了想,记忆里并没有昨天问过的事实,于是,她生气了。

    “有,你就应该告诉我,没有就算了,你看你什么态度!护士长呢?你把她喊来!”

    这一招并不灵验,五分钟后,12号把护士长喊来了。

    “你有什么困难吗?”护士长大约30来岁,一头烫发,眼光灵动,态度相对温和。

    “我找杨主任。”胡花荣表情郁闷地说。

    “医院里姓杨的很多,我不清楚你是找哪一个。”

    “给我做手术的那一个,不爱讲话、小眼睛……”

    护士长笑了笑说:“啊,你记错了,给你做手术的医生中,根本没有人姓杨。”

    胡花荣一时愣住了。12号站在边上,脸上一副不屑的冷笑。

    “我不会记错的,是他让我签的字,然后,实验就开始了……”

    “这不属于我们权限范围内的事情,我们的工作就是保证病人的安全和健康,除此之外,我们允许病人做一点对健康有利的锻炼,比如百~万\小!说下棋什么的——”护士长停顿了一下,“当然,这是病人的个人选择,我们只是作配合。我顺便问一下,你的爱好?”

    “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只有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你才能出院,这个,你知道的。”护士长说完,身体后撤了一步,跟12号小声交待着什么。胡花荣看到她们叽叽咕咕了半天,12号不止一次地露出胆怯的目光,当然,这之前她已经嗯嗯了许多声。她们像是一对话不投机的家鼠,彼此的言语和行为在她看来都相当滑稽。胡花荣不想再听到那种异类的声音,她拉过被子,蒙头睡了过去。

    “变态!”隔着被子,她听出是12号的声音。

    “不用管她,等主任来了再说。”毫无疑问,这是护士长的声音。她提到的这个“主任”,是杨主任吗?胡花荣蒙着头暗想,过了一会,她的脑中极速闪过一样东西:存折卡。她确认这张存卡已经转入了实验报酬的一半,那另一半呢?胡花荣猛地从被子里钻出来,翻遍了全身,全然不见那张存卡,她急了,按响了床铃。不久,12号懒洋洋地出现在门口。

    “我的存折卡呢?”胡花荣惊恐吓地望着12号。

    话音未落,两个护士推着药剂车来到屋里。

    “你们想干什么?”

    “你需要休息一下。”12号说。

    一会的工夫,她们就将吊针准备好了。跟着,护士长跟着两名医生进来,他们又带来了那个令人恐怖的金属外罩。

    “实验已经结束了!”胡花荣坐在床上喊。

    一个护士不由分说抓住了她的一只胳膊,另一只胳膊被那个男医生逮住了,胡花荣挣扎着身体,双腿拚命踢打,其他人立刻围上来,狠狠地将她按在床上。不久,胡花荣停止了挣扎,她睡着了,睡得平稳而踏实,一伙人的影子飘走了,胡花荣又一次来到那个空洞无际的几何体中,从这个点向那个点奔忙着。

    再次醒来是一个飘着细雨的夜晚。

    胡花荣费了很长时间才听出玻璃上敲打的雨声。她的感觉完全是从遥远的地方飘来的,随着意识的苏醒,感觉慢慢与她的身体合二为一,最后,她发现窗外并没有亮光,床边是一盏昏暗的壁灯,她知道,这是夜里。

    她动了动身体,一点反应也没有,好像和病床长在了一起。她尝试着动了动嘴唇,她的耳朵也是很久之后才听到牙齿的咀嚼声。接着,她扭动了一下脖子,她的嗅觉也醒来了,屋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液的酸味,透过窗的缝隙,女人闻到了雨水的气息,这一下,记忆也苏醒过来了。

    房间里,从前的直线和角度完全消失了,代之的是一片片奇怪的由不同图案拼贴而成的结构,光线在上面流动,产生无数块碎裂的波纹,从一个点移到另一个点。女人再一次动了动身体,猛然袭来的却是一阵莫名的晕眩——从她体内的某个洞内涌出,一瞬间击倒了她。

    她听到男人的说话声。在一个久远的地方,声音是从水中发出的。胡花荣恢复了感觉,身体和病床分开了。她的皮肤感到人影走动时风的拂动。很快,她的眼睛捕捉到了最初的几根线条,然后是房间的角度和人体的曲线,接着,她闻到一个男人身上的烟味。

    “醒了?”面前坐着一个十分年轻的医生。

    胡花荣动了动嘴,发出几声古怪的呻吟。

    “麻药还没有完全消失,再睡一会吧。”

    胡花荣闭了眼,可怎么也睡不着,不久,她又把眼睛睁开了。外面,她听到轻微的雨声。

    “实验……结束了?”女人的声音有气无力。

    “结束了。”

    又过了一会。

    “这是哪儿?”

    “这是医院,我姓魏,对你的实验负责。”

    五分钟过去了,胡花荣的脑子里依然乱糟糟的。

    “你姓魏?”

    医生点点头。

    “那个姓……”

    “他姓杨,负责第一阶段的初始工作,我负责扫尾,纠正你的认识和感觉。”说完,医生从兜里拿出一只玻璃球,“你仔细看一看,它是什么颜色?”

    胡花荣看了一会,“白色。”

    “它的里面是什么?”

    女人看了一会,摇摇头。

    “再仔细看看。”

    “什么也没有。”

    “再仔细点。”

    胡花荣睁大了眼睛。医生转动手腕,球的反光引起了她的注意。

    “是阴影。”

    医生笑了笑,收回玻璃球。“再明亮的物体也存在阴影,比如你的实验,即使再完美,同样存在缺陷,比如健忘、意志薄弱、x欲亢奋,甚至人格分裂,尤其让人痛惜的是,自我意识的消解……”

    “请你说的具体一点。”

    “简单一点说,是你把自己遗忘了。”

    “有这个可能吗?”胡花荣出了一身冷汗。

    “完全有可能,这才是实验的第一阶段,还有两个阶段……”

    “可我只同意做第一阶段的实验啊。”

    “你签的合同我看了,没错,三个阶段你都同意。”

    女人陷入沉思。医生再一次掏出玻璃球,在掌心里翻转着,“越是光亮的物体,它的阴暗越顽固。”接着,医生从身后翻出手术记录和实验结果。

    “这是你的记忆图解——”胡花荣看到一张被不同方向的曲线缠绕的电脑绘图。“我们通过电脑程序对红色区域进行了不同程度的分解和结合,这也是第一阶段的实验目的。总的来说,实验结果令人满意,不过,对于被实验人来讲,记忆会出现一些混乱,比如,在分类过程中,记忆体之间相互排斥,有的印象,特别是不太强烈的印象,将被遗忘——”医生停顿了一下,望着胡花荣,“现在,这种现象已经出现了。”

    “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很难说,估计——”

    “别估计了,是不是必须等到三个阶段的实验全部完成?”

    医生点点头,表情无奈。胡花荣叹了口气,身体靠回床上。

    “我的存卡呢?”过了一会,胡花荣问,现在,她十分平静。

    “我跟办公室说,他们一会就送过来,钱都存过了,你放心。”

    “谢谢你,魏医生。”

    “休息吧,晚饭有人送来。”医生说完,悄悄退了出去。

    令胡花荣困惑的是,两次醒来的情况为什么完全相反呢?

    第十二章

    n3城是一座被人遗忘的城市。

    许多年前,这里出土了战国时期的随葬物品,又过了几年,考古工作有了新的突破,城南发现了一处古文化遗址,挖掘出更久远更原始的部落生活用品,可是,这一切并不能引起人们的广泛兴趣,历史不过是教科书上的宣传材料,他们关心的是眼下。城市分上下两层,地面以上是旧城,是失业者、卖滛女、乞丐、酒鬼、嫖客、精神病患者、性病人、越狱的犯人、吸毒者、抢劫犯等下层人的天堂。地面以下是新城,居住着人类文明的精英,他们是这个社会的管理者,肩负着社会健康发展的重任。在他们身上,玻璃球散发出夺目的光芒。

    在旧城,吴三更觉得只有家后那棵槐花最纯洁。外公从前住在新城,所以他极力反对女儿的婚姻。有一年,外公在院中的葡萄藤下乘凉,他说一个人要是把一生都耗在这个倒霉的城里,那就太没意思了。外公非常喜欢他的工作,医生嘛,外公认为可以经常和死亡接近,多数情况下,他是一个旁观者,他可以清楚看到一个人迈向死亡时的恐惧不安。而外公去世时,吴三更感到自己被什么东西掏空了,他相信,是外公把那种恐惧传给了他。

    后来,吴三更离开了n3城。秋天一到,他就十分怀念自己的童年,有一只无形的手拨弄着,使那秋日的槐叶纷纷飘落。雪天,吴三更便跟乌龙女整日缩在校外那间小屋里,听歌喝酒做嗳,经常醉到第二天中午。n3城不过是他记忆中映射的一个图标,它的实体完全没有意义,假如伤感来袭,它可以算作临时避就的驿站吧。有一年,乌龙女怀孕了,吴三更突然感到了生命的虚无,如果生儿育女仅仅是因为纯粹理性的行为而来的,人类的种族会继续存在吗?确实会有这样的人,他们为了对后代表示同情而免去其出世入世的负担,或者,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残忍地将这种负担加诸于后代——他是哪一类呢?他设想,假如那个生命和他一样,那就太没意思了。有人在有生之年,历经了二代、三代,甚至更多,那么这个人就好像一个在市井中观看术士们表演的看客,这些术士们依次表演,一而再,再而三,这种表演本来只可观赏一回,如果别无新意,而且不足以眩人心目时,便毫无意义了。

    婴儿的出生不过是对肉体的一种确认。当时,吴三更感到生命的热情已被挥霍殆尽,剩下的躯壳里装满了酒和尿液。做了人流后,乌龙女的情绪很坏,喝醉了,便用啤酒洗擦荫部,吴三更便把她搂在怀里,这时候他感到了一点意义,当然是因为乌龙女像一个绝望的少女。吴三更答应她,毕了业一起回到家乡,这样,n3城又复活了。

    “先生,买花吗?”在一个巷子头,一个卖花女孩拦住了他。

    吴三更离开老人和白猫是当天下午三点多钟,他在旧城已经走了两个钟头,前面,再有两站路就到了新城的入口。十月的晚风有点冷,小女孩抖索着身体,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吴三更犹豫了一下,掏出一元钱,扔给女孩便走了。由于几个世纪以来持续的空气污染,空气里飘满了大量的工业微尘,一旦风起,皮肤上都被吹得火辣辣的。回首时,吴三更注意到卖花女穿着一件夏日的紫色布裙。

    “她的脚怕是被吹疼了吧。”吴三更想,一面抵挡迎面袭来的微尘颗粒。再往前走,吴三更看到瑟缩在商店墙根下的一群乞丐,他们用破床单裹紧身体,以此抵御整夜的寒风。随着贫富分化的加剧,旧城已被“精英们”完全抛弃了,从创造财富的角度讲,旧城不及新城的十分之一,而人数却是新城的三到五倍,早先,新城设立了许多失业救助机构,可大部分的救济金都被官员们贪污了。由于经济连年的不景气,失业率增加,政府财政赤字加剧,再加上银行信货危机、投资减少、社会动荡等因素,旧城的真实情况要比想象中还要可怕。地铁站四周随处可见虎视眈眈的不良少年,每个出入口都围满了穿着短皮裙的少女,她们一夜的服务费只需二十元,微弱的笑声被喧闹的人声掩盖了。电视里,虚假的新闻报道、假话连篇的广告、“形势一片大好”的专题采访、串通一气的喝彩声、乌七八糟的娱乐搞笑、老c女似的电影、口香糖似的青春偶像剧、散发着尿液味的三级片、从不堪入目到习以为常的午夜剧场、里三层外三层的彩票兑奖等等,充斥着人的神经和思维。死水一般的沼泽,却想让将死之人听到生命的欢歌。

    地铁飞速行进,窗外是一片光影。吴三更呆呆地想了半天,脑子里依然混乱不堪。

    停过两站后,一个哑巴男孩走过来。每到一个座位前,哑巴都把手伸出来,轻微的晃动中,男孩的身体却是静止的。目标一个一个过去,却没有一个人掏钱出来。许多人冷漠地侧过身,更多的人闭了眼,一副悠然自得的逃避姿态。最后,吴三更摆了摆手,哑巴男孩无声走掉了。吴三更长叹一声,望着窗外流动的灰线,这个世界不是他这样的人能够拯救的,他不过是生命轮回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一阵狂风他便无影无踪了。周围的人也不是,他们甚至连自己的命运都无从把握,更谈不上成为什么“英雄”,生存的压力抵消了他们的斗志,除了委身于层层束缚之外,没别的出路。这一刻,吴三更只觉得渺小个体与空旷世界之间的绝对对抗——天空已经倾斜,大地亦不再完整,而人的心灵,更是被沙尘和焦土占据……

    许多年以来,n3城的旧区面积一直在缩小,而地下的新区却在不断膨胀。用不了几年,人类将开发出新的居住空间,新区同样会变成未来的旧区,而首先享受它们的自然是富人,穷人是没有这个“福份”的。父亲逃债在外多年,他一定习惯了漂泊不定的生活,在他看来,生活似乎只有在流动中才显出意义,静止是它的平庸状态。不久,母亲也离开了,突然之间从他们原来的生活中消失了。自从吴三更收到那封奇怪的校方通知单后,一切现象似乎与往日不同了,“10月20号上午10点35分之前他必须回校”,通知单上的口气不容回避,甚至是一种强迫似的接受。现在是10月18日下午5时15分,“东风银行”距离地铁站出口仅一站的路程,吴三更拦住一辆出租车,于5时25分到达银行的营业大厅。

    “小姐,我是o2城x—4大学自动化系的学生,这是我母亲不定期汇款的帐户名称。”吴三更说着,递上自己的证件以及领取汇款的存根。

    “先生,有?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