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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白人第9部分阅读

吞咽的快感不久冲淡了她的疑虑。餐厅小,可就餐的次序很好,五个人一组,大家默默地咀嚼饭菜,不时用眼角瞟一眼邻座的姿态。虽然没有任何的禁令,可相互之间的交流似乎是不被允许的。午夜时分,夜总会有一顿加餐,从现在开始是夜总会的黄金时间,她们被安置在各自的房间内,等着门铃的通知。

    在n3城的夜总会,服务生可以随时调换。时间也不长,胡花荣(我们姑且这么称呼)已被调换了七次,她的行踪简直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谜”,甚至夜总会的老板都无从知晓。当然,这里也包括“迷春院”。两年后的一个雨天,胡花荣把一个喝醉的男人送上车,在她打开车门的一瞬间,浮动的雨伞突然抛给她一个幻觉:这个场景也许在很久之前的某一刻出现过,也许是在她某个残破的梦里(梦境还不能被完全洗掉),那颜色和流动的人影刺痛了她的神经。胡花荣借口男人醉昏了,要求陪他醒来。结果,男人把她带到了他的床上,那一夜的窗外突然显出另一番景象,无数流动的车影以及暗夜里不眠的灯火给了她一些微妙的启示。男人满足后,对她说出了真相,但真相本身并不能挽回她的记忆。女人第一次为失忆留下悔恨的泪水,并要求男人带她离开这个城市。男人的回答令人失望,他说她是逃不掉的,假如明天有人来找她,他可以告诉他们,是他的坚持,她才留下的。女人的体内植入了一颗麦种大小的跟踪装置,即使她跑到天涯海角,他们一样会找到她。除非取出那个装置,可惜,他刚刚说了这个设想,外面就响起了敲门声。毫无疑问,女人又被带回了夜总会,事后才知道,那个跟踪装置,除了发出持续的脉冲信号外,还具有监听作用。女人重新做了一次洗脑手术,那之后,她整个的人,成了一页空白。

    随着冬雨的临近,黑暗越来越变得不可捉摸。12月,雨水在变化的光线外飘落,室内却是沉闷的、毫无质感的灰暗流体。女人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凋败,没有人记得最后一次“突变手术”的具体日期,胡花荣回到夜总会的那天晚上,走廊里满是惊声尖叫的女人,监护人员将她们的嘴封上,拖到迷宫般错乱的暗房里。胡花荣朝前走时,尖叫声逐渐弱了,有人替她推开房门,她看到三个男人笑着看她,一个男人朝她挥了挥手,身边的工作人员退了出去。接着,她看到另外的两个人朝她走来,他们的笑容在她的记忆里找不到任何答案,她任由他们脱光了衣服,躺在他们中间。

    这就是她的状况——服务对象由一个男人改为三个甚至更多。

    这是对她的惩罚,这种惩罚,似乎和收入以及身体状况成反比的。

    那个冬季的每一天,女人都被叫到某个牢笼般的房间里,满足付费人毫无节制的纵欲。她的身体很快跨了,重植两次的皮肤也已失去了光泽,她的紧缩和呻吟不再引起纵欲人的兴趣。当夜总会为她的前途担忧时,疾病和寂寞也在折磨着她,她的大腿和荫部长了一层红色的泡疹,而脚心的溃烂仍在继续,当病痛袭来时,她恨不能咬断手指。每次“服务”之前,夜总会都给每人发一包药粉,融在水里清洗皮肤,泡疹很快便消失了,溃烂的痛楚也有所减轻。可几天后,它们会再一次出现,病痛也在加剧。跟着,药粉的份量也在增加,可效果明显不如从前了。其实,比病痛更为可怕的,是内心的寂寞,在这里,没有朋友和亲人,娱乐也少得可怜,除非生意不好,否则是看不到电视的,更没有报纸杂志,由于睡眠很晚或是服用了迷幻药,一般人都到次日的中午才起床,胡花荣在下午3点钟才起来,未到黄昏,她的第一个客人就到了。工作一直要持续到凌晨五点,最后,她甚至连自己在哪都忘了。这种崩溃般的超负荷运载,已将她死前的健康统统耗光。这个时候,出于身体的一种本能,她已经听不到体内器官的消化之声。当她来到“平桥渡口”时,她的心跳在想象中已停止了两天。

    “平桥渡口”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古老的渡口。两侧是云山的支脉,要走水路,云山的最高峰离这里仅3公里的路程。把机动艇靠在浅滩处一个探出的码头上,人沿着铺满鹅卵石的山道曲折向上,云山的山峰便在一片如雾的白光里呈现出来。由于渡口年久失修,再加上这几年的雨水多,如今的渡口只剩下有限几根直立于水中的枯木了。胡花荣最后出现在人世间的那天黄昏——潮湿的空气似乎预示了这一年的秋雨又将有始无终了。时间定在18点10分,女人左右看了看,没有异动的人影。在这里等人注定是没有结果的,可“迷春院”为什么叫她到这个地方呢?她从皮包里掏出粉盒,小镜子里,她的脸色已没有午前的光亮了。胡花荣在心底默默将这一切归结为河边的晚风。

    她拿出粉刷,小心擦着脸颊。

    河边,一截朽木突然栽入水中。女人听到了,停下动作,朝前走了两步。

    河面上,除了荡漾的水波和浮动的落叶,并无其它异物。

    腿间,痒痛又开始了。野渡无人,胡花荣扭动双腿,用膝盖骨磨擦着腿根。跟着,一群落叶悄悄来到了水面上。女人朝前又迈了一步,一尺远的地方,那截朽木突然从水底冒了出来。这时,她忽然感到身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袭来。冷风里,几乎是一瞬间,她感到体内的热量一下子被抽空了。

    四周没了声音。

    她想知道点什么,可惜晚了,她感到身体抖了一下,接着,女人“扑通”一声栽到水里。

    身后的树丛里,一个人影闪了一下,忽地不见了。

    第二十八章

    绕过几条街后,轿车在“东方红医院”的实验楼前停了下来。

    “你们不是说,要到学校走一趟,为什么不去?”吴三更注意到医院旁边是一个集贸市场。熙熙攘攘的人流,吆喝声此起彼伏。一个女人将玩具熊挑在旁边的树梢上,粗短的身子藏在树荫下。隔墙的胡同里,立着一块长方形牌匾:美人鱼旅馆。

    “没这个必要了。”秃顶说。

    “毕业手续我们都替你办好了。”女人说。

    “毕业手续?那是下半年的事呀。”吴三更直起身子,心里突突直跳。

    “好了,下车吧。你先带他进去,我在这儿等你。”秃顶一副平静的面孔,由于言语的冷漠,他的坐姿甚至有些僵硬。吴三更慢腾腾下了车。毛毛走在前面,丰满的屁股摇来晃去。吴三更望了望楼体上无数个方格窗子,蓝玻璃上,反射光令人晕眩。他皱着眉头,感觉周围是一个复眼世界。

    d座,地下室三层,电梯轻微一声钝响,门开了。

    女人刷了密码卡,紧闭的电动门哧地一声,也开了。

    “这是什么地方?怎么没有医生?病人呢?为什么一个人也没有?”

    毛毛突然停下了,“喂,你能不能少问几句?你以为这是随便问的地方吗?”

    吴三更心里一沉,女人态度的转变真令人惊奇。“怎么啦?我不能问吗?”

    “跟你实话实说吧,”女人边走边说,“我也不清楚这是什么地方,我的任务就是把你送到这里,你刚才的问题已经超出了我的回答权限。”

    “权限?”吴三更想,“这不过是一个借口,谁知你们安的什么心?”

    又一扇电动门开了。吴三更回头时,突然发现来路已被颜色和样式相同的走廊代替了。为了跟上毛毛,他紧走几步,四处寻找可以记下的标志。可恨的是,房门和出口都没有明显的标识,毛毛又怎么认得的呢?后来他才发现那些横竖不一的箭头,它们的颜色和方向暖昧而模糊,一晃而过的印象根本不可能保持很久。当他们走到一个“t”字型交叉点时,女人停了下来,身后的男生正为他草率的瞬间记忆懊悔不已。

    一个年轻的护士推门出来,对他们点点头。毛毛从文件包里掏出一个信封。

    “你可以进去了。这是你的毕业证书。从现在开始,你就是x—4大学自动化系的一名合格的毕业生。恭喜你!”吴三更和毛毛握了握手,看着她消失在走廊尽头,他的感觉怪怪的。这时,年轻护士跟他说了句什么,吴三更沉浸在遐想中,并未留意她的话音。护士说完后,自顾回到房间里,他回过神时,看到的只是她不断前移的背影。

    “这是人事部的戚主任。”年轻护士介绍说。

    “嗨,戚主任,你好。”吴三更握了握手,捡了一个靠前的位子,坐下。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中胖,微红的手掌,嘴里包了金牙,厚唇,小眼睛,穿着斜纹花边的白色t恤,他直起身时,突起的腹部让人想到某些以基因饲料为食的家畜。年轻护士端来一个瓷杯,水温不高,茶叶仍然蜷成一个个褐色的团,吴三更放下它,目光落在戚主任面前的简历上——“很好啊,我们医院,就缺少像你这样品学兼优的学生。”

    吴三更怀疑眼前的这位主任是不是吃了某种催q剂,要是他提出今晚来点刺激,比如同性茭欢,吴三更倒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惊讶。从个人习惯上讲,吴三更善于对付那一类明显带有攻击、嘲讽以至挖苦的泄洪般人话,面对恭维、赞美、或是假惺惺的奉承,他感觉自己竟成了一只打磨过的气球——随你怎么吹,总有某个地方将他一肚子的怨愤扑的一下排出。此刻,他正体验着这种美妙的干瘪。

    “说实话,像我这样的人,对程序一窍不通,简直就是一个‘睁睛瞎’;以前,这们这里也来过几个软件开发人,可我对他们的印象并不好——除了跟你砍价、从口袋里掏钱外,他们什么都不懂,当然,更谈不上职业道德,他们全是一个个吃得半饱的垃圾桶!……”

    “戚主任,我想,你会感到失望的,我并不比他们吃得饱——”

    “好了,第一次见面,你就不要谦虚了,虽说谦虚是一种美德,可过分谦虚就是一种罪恶了。”

    “戚主任……”

    戚主任扬手止住了他,他的脸上,堆着那种因过分自信而夸大了的笑容。在这个温室一般的房间里,窗台上的植物全都叫不出名字,它们狭长的叶片错落无致,光亮的颜色掩蔽了人对灰尘的回忆。当笑容消失后,两个男人开始吸食同一个牌子的香烟。这是头一次,吴三更感到了某种无法抗拒的默契。烟雾挥之即去,可留在舌苔上的苦涩的尝试,驱除了他初来时埋藏许久的不安。

    “医院决定,由你负责程序室。这是合同,在下面签个字吧。”

    “戚主任,我还没有发表个人意见呢。”吴三更笑了笑,有点意外。

    对方并没有收住话音,而下面的话已经考虑到吴三更可能的疑问了。“这是院方经过周密分析才做出的决定,我只是人事部一个徒有虚名的小主任,我的手下也就一个护士——你刚才也看到了,所以说,我不过是这个‘决定’的实施者,据我所知,你是这个‘决定’的唯一对象。要么你留下,要么,从头开始。”

    “从头开始?从头开始是什么意思?”

    “对于每个词,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理解,这个‘头’,可以说学业,可以说工作,也可以说人生,不过,我侧重于生命。”

    “可生命只有一次呀。”

    “每个人对生命的理解是不同的,或许有人会认为,没有生命是最好的……”

    吴三更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我们不能认为活着就是有了生命,死了就没有生命;生命体现了意义,只有意义才是它的本质。在我们这里,生命的形式是独特的,一夜之间,你会拥有许多次重生的体验。不想尝试吗?”戚主任盯着他,吴三更的感觉——哲人般的演讲使他看到了一个吞噬生命的黑洞。几天前的经历,“迷春院”里,西子对她手臂上植入晶体的展示——浮现在眼前。

    “你们要在我身上做实验?绝对不可能!”吴三更反抗了。

    令人奇怪的是,戚主任并不以为然。“她们是她们,你是你。你是院方的一名正式员工,跟她们总是有区别的。”

    吴三更没想到,在o2城发生的事,在这里被重复了。更令人惊讶的是,戚主任好像不以为然。

    “我想回学校。”吴三更沉默了一会,冷冷地说。

    “你已经毕业了,回学校干嘛?继续深造?没这个必要了,学校里教的那些玩艺,在这里一文不值,况且……”

    “一文不值?那你们为什么选择我?”

    “院方的决定肯定有它的道理,作为执行者,没有理由知道。”

    吴三更越来越发现,他正在和一个左右逢源的诡辩者交谈。“决定”是什么?无非是一个貌合神离的默许姿态,在多数人同意的情况下,少数人的言行只能“仅供参考”,甚至被抵制和排斥。“决定”拟好后,它的执行似乎被看成一种铁定的规律。没有人(也没有资格)同它反抗,“决定”是唯一的,它只需你的承认,别的一概不要,可承认是要以彻底的行动为代价的。在对方冷静的逼问下,吴三更找不到一条可能逃避的捷径。最后,他只好采取正面接触了。

    “我……可不可以……拒绝?”

    戚主任极其痛苦地闭上眼,双手插在头发里,后来又移到脸上。好半天时间,他的眼睛才在指缝间露出来。仅仅是一种象征性的恼火,可在吴三更的耳边却是惊涛拍岸。

    “不可能!我说过,不可能的!听到没有!!”

    然后,这声音突然低下来:“吴三更同学,你再考虑一下。”

    往下,他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是喃喃的恋人低语:“接受‘决定’总得需要一个过程,对吧?我们也不急,在允许的情况下,我们之间的对话同样可以‘从头再来’,我相信你会接受的。另外,医院给你腾出了一间空房,45平米,空间不算大,可被褥十分柔软;这是一个月的饭菜票,拿着,如果需要工资,跟我说一声就行;这是衣食住行手册,违反规定的,这上面有处罚规则;这份合同,我先替你收着,下次来,别忘了带支钢笔。好了,该说的我都说了,钥匙在护士那,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今晚,我要住在这儿?”

    “要是嫌房间小,我再想想办法,或者……”

    “啊,不是——”吴三更咽了一口唾沫(意义的箭矢愈发难以抵达目标了),他深怕戚主任的坏脾气又要发作,但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表达,末了,他只好用一句无关痛痒的话打发:“晚上,有地方玩吗?”

    “当然有。不过,我看现在不如把合同签了,这样,我轻松,你玩得也高兴。怎么样?”

    “明天吧,”吴三更沉思了一会说,“反正我也跑不了。学校那边,我还要联系吗?”

    “不用、不用,一切手续我们都替你办好了,请勿操心。”

    “送我来的一男一女,他们是做什么的?”

    “他们也是x—4大学的毕业生,比你早四届,从去年开始,一直负责院方的应聘工作……”

    “那个‘确诊通知书’是怎么一回事?”

    主任刚要开口,电话铃响了,他扬起手掌,示意吴三更停下来,然后,神情严肃地拿起话筒。只要与自己无关的话题,吴三更从来不做任何表示。主任的冷漠或许是对的,话筒里不断听到对方声嘶力竭的喊叫,可戚主任仿佛一根木头,手握电话,一声未吭。最后,正当对方叫得正欢时,主任啪的一下挂了,然后又拿起来,放在一边,让盲音美妙地跳跃。

    “刚才说到哪了?”戚主任歪着头问。

    “噢,说到‘确诊通知单’了。”吴三更提醒道。

    “‘确诊通知书’?”主任的十指重新回到头发里,他扭曲着肩膀,双手覆盖了眼睛。

    “他们还提到我父亲,说他得了‘脑细胞坏死症’,‘确诊书’上说,这种病的遗传率非常高,所以,他们让我做进一步的检查,以确保……”

    这时,年轻护士推门进来,将一沓文件放在桌子上,然后伏在主任耳边,一阵低语后,面无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