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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腾十年第4部分阅读

    坐会儿。”女生们嫌外面冷,不动。男生们就出来,在站前广场上,找了一块干净地方,坐在自己的旅行袋上,抽烟,嘲笑工人民兵。

    天冷,但空气很清新,天灰蒙蒙的有点儿亮了。忽然,大伙都有点儿想念东甸子了。这次回家,故乡长春景物依旧,但偌大的城市里,却没有了我们的位置。大人们上班,弟弟妹妹们上学。省实验,都是些小孩子,生面孔。桃李满园,“尽是刘郎去后栽”。那些教室,我们是再进不去了。昔日在我们面前抬不起头来的老师,现在让我们羡慕不止,人家仍然是城里人,我们却远放他乡,回归无望。城里,是不能久留了,呆久了自己都想走。无枝可依的我们,只有东甸子,还算是个落脚处。

    正怅然间,忽然女生们慌慌张张地跑了来。梁燕眉冲在前头,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拽我起来:“呀,你还在这儿没事儿!知道不,工人民兵抓你来了!”

    众男生大惊,都站起来四处望。我问:“我怎么了?”

    梁燕眉就嗔怪:“你说人家宣传队像猴屁股,旁边有人告诉民兵了。现在来了一伙拿枪的,正到处找你呢。”

    关美玲也埋怨:“他们愿意像什么像什么,你说那些干嘛?这可好,惹祸了。”

    我愤愤:“他妈的,就是猴屁股嘛!”

    梁燕眉急了:“他就是猪头,你也不能说!他瞎胡闹可以,你说就不可以。”

    老龚说:“是啊,一帮屯老二,跟谁讲理?咱惹不起,快走!”

    我们一行,连跑带颠,直奔了长途汽车站。回头看看,火车站候车室里灯火通明,一群傻逼还在那里掘地三尺地找我呢。

    老龚说:“你呀,今天是万幸,要叫他们抓住,非打折你肋骨不可。”

    梁燕眉在我身后说:“你往后可别什么都说了,吓死人了!”

    小迷糊就笑:“嘿嘿,祸从口出。”

    我回头看看。路灯下的梁燕眉美艳异常,因为跑得急,刘海儿都被汗粘住了。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柔情。

    到了汽车站,安顿下来,我才感到后怕。想想只有叹气:要是在两年前,这么几头烂蒜,怎么敢动省实验造反大军一根毫毛。如今我们一下乡,大军做鸟兽散,只因说了一句真话,就被这些杂牌军撵得东奔西窜。这工人民兵,有工不干,警察都不管的事儿,他们跟着瞎掺乎,早晚恶有恶报!

    从那一天起,我就跟工人民兵结下了梁子。我那时只是发发牢马蚤而已,没想到这诅咒后来竟应验了。那年头,警察其实挺和善,从不欺负老百姓,就这工人民兵沐猴而冠,不知道自己半斤八两。几年后,在天安门广场他们拿棍子打群众,不让纪念周总理;又在上海想搞叛乱,以卵击石,最后终于作到了头。“工人民兵”这个历史名词,跟着那一帮,一块儿成了臭狗屎。

    在这个残冬的晚上,一路躲藏,两次奔逃,真正有了颠沛流离的感觉。上帝捉弄我们这些小孩儿真是捉弄得不轻,昨天还叫你天之骄子,今天就让你适者生存。忽南忽北,怎么说都有理,我们就跟着瞎跑,连一天都没为自己活过。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长途车开了门,我们一拥而上。车窗上蒙着厚厚的冰霜,我们就像一堆冷藏猪肉,冻得直跺脚。这时刻,怎能不归心似箭——东甸子,你就是再不好,也是我们的家啊。

    我们成了野孩子,被城市和学校推出来了。曾几何时,“小将”、“急先锋”的名号熠熠生辉,大串联走哪吃哪,工人、干部都跟着我们屁股后面跑,警察也对我们礼让三分。如今没用了,大贬值,成了垃圾,一脚踹出来,“接受再教育”地干活。

    但是,野百合也有春天。1969年的春天毕竟是来临了。那一年春,不平凡,中苏在黑龙江上的珍宝岛开打。先是3月1日苏军动了大棒子,3月15日又动枪动炮,打个不亦乐乎。再一件事是林副主席要坐庄,4月初就要开“九大”。广播里除了样板戏,又多了一首歌,叫《满怀信心迎九大》。挺好听,有点儿像前两年的“咱们那个老百姓,今儿个真高兴”。唉,能高兴的,到啥时候,都是高级老百姓。咱们小知识青年,没啥高兴的,很郁闷!

    中苏开打,边境形势紧张了。我们这儿离苏联还远,不是前线,但也没多远。东甸子紧挨着的这条公路,是老百姓的一块心病。当年苏军进东北,就是从这条公路一路向南杀,日本关东军根本挡不住。如今大战要是爆发,老毛子兵还是得从这儿过。乡村里的基干民兵最近都动员起来了,没事摆弄摆弄枪,挣两个俏工分。

    我们和刘队长谈形势,他说:“县里传达了,要是开打,苏军坦克肯定从这儿过,咱民兵不能硬挡。让开,占领两边高地打。”

    老龚有点儿军事常识,过后,直撇嘴:“民兵拿几杆破枪,不抵烧火棍子,能打人家正规军?再说,你知道公路是要害,人家就不知道?铺天盖地把伞兵一撒,你打谁?”

    未来战争,形势不明朗。我们却暗地盼望:打吧,打吧!早打早好。打个昏天黑地,好歹也热闹一场,省得接受这再教育。

    林副主席要坐庄,倒是个大喜事儿。媒体轰炸,广播里天天要说一百遍“迎九大”。生产队决定,抽调集体户和回乡中学生里有模有样的,排练节目,表演唱。等开会的消息一宣布,就给乡亲们解解闷儿。

    临时演员中有我,也有梁燕眉。八个人,我和她正好分到一组。先练会了歌,就走场。关美玲和梁燕眉是艺术指导。过去上学时,她俩就喜好文艺,过年过节总要排个“洗衣歌”、“逛新城”什么的,上台去演出。现在把过去舞蹈里的藏族动作借过来,踢腿,哈腰,甩胳膊,男女穿花,天天晚上排的津津有味。

    男女演员有个动作,那就是,穿花时不可避免要对视。生产队部里特意点了一百度大灯泡,明晃晃的灯光下,我和梁燕眉一穿花,就免不了要看她一眼。看一眼,就一阵儿心跳。

    在排练场上,梁燕眉笑得美,不知道是演出需要,还是别有意思。反正排练不枯燥。平时要是加班干活,我们心里得把庞德海骂死。排节目,没工分挣,白干,我们却天天舍不得散。

    那时候,少男少女要是暗恋上了,没有合适的表达方式。成丨人恋爱的模式一般是:男方脸皮要厚,多往前凑和,多搭话。对方要是不反感的话,再找个理由捎东西、借书。等火候差不多了,就写封信。里边除了革命大道理之外,要有关键的一句:“我们的关系能否比同志关系更进一步?”对方找机会含羞脉脉地答一句:“咱们先处处吧。”这就齐了。这都是跟小说《青春之歌》学的,如果说别的,就成了耍流氓了。也许“处”了一回,连手都没摸过,别的地方更别想了。成丨人有一套模式,小孩儿就没辙了,胡思乱想的时候居多,没法儿实践。

    我那时候,看梁燕眉排节目时的眼神,好像是“可以处一处”。但是白天干活儿,彼此又像不认识,她脸上,啥表情没有。知己不知彼啊,太郁闷了!

    13

    三月里,说是立了春,其实在东北,仍然是冬天。天黑得早,出了门伸手不见五指,不排节目还真就难熬。这一天,晚上放了工,我们排节目的几个男生,正在女生屋子里讨论节目的改进问题。忽然外面进来一伙人,站在外屋地(厨房),嚷嚷着:“有叫龚本辉的吗?出来!”

    来者不善!龚本辉恰好不在。我们开了门看,原来是一伙知识青年,挺面生,都气势汹汹的。

    有女生就说:“老龚不在。”

    那伙人进了屋,左看看,右看看,说:“告诉他,我们是二队集体户的,一中的,来找过他。让他放老实点儿。”

    关美玲说:“怎么啦?”

    为首的一个说:“没怎么!就说大爷找过他。”

    说完,一伙人忽忽隆隆就走了。

    这是哪儿来的王八小子?欺负人还有这么欺负的?我气不过,狠狠把门摔上。

    片刻,他们又回来了,一脚踹开门:“谁摔的门?”

    我挺身而出:“我……”

    没等我说出第二个字,为首的一个,忽地就是一个下摆拳。

    我当时什么也没感觉到,就躺在地上了。只听梁燕眉冲了上去,声音很高:“干嘛呀你们?怎么随便打人?”

    其他女生也一拥而上,跟他们吵起来。我躺在地上,一时失去了时空感。不大一会儿,梁燕眉弯下腰,把我拉了起来。

    我摸摸发木的下巴,没有作声。

    梁燕眉很激愤,继续斥责那帮人:“你们太不像话了,没招没惹你们,凭什么打人?”

    女生的声音像家雀,叽叽喳喳。一中的那小子看看,说:“好男不和女斗,叫龚本辉来见我们。走!”

    一帮人这才算是走了。

    他们走后,大伙议论纷纷,都埋怨龚本辉在外面瞎惹祸。梁燕眉坐在炕上,让出了一块炕沿,说:“你坐这儿吧。今后别跟这帮人顶,都是流氓!”

    我腮帮子还是发木,心里却很热。一则很羞愧在梁燕眉面前出了这么个大丑,二来又很留恋她拉我起来的那个瞬间。

    过了一会儿,龚本辉从大老张家串门回来了。大伙就指责他在外面立腕,惹了人家。

    老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中的?二队集体户?我不认识他们呀?”

    大伙不信。关美玲尤其不满:“你看看你,整天显摆你那个下摆拳,不是找事儿吗?这回惹着流氓了,要是再来砸咱们户,看怎么办?”

    有女生说:“去找刘队长,发动社员。”

    老龚阴笑两声:“社员?跟他们说当个屁用?欺负咱们行,遇着流氓,谁敢出头?”

    众人面面相觑。

    老龚又一笑:“没事儿,我看他们不会再来了。估计是在哪儿听到了我的名声,专门来找碴儿的,没碰着也就算了,不见得会再来砸咱们户。”他看看我,又说,“哥们儿你是为我挨打的,这个仇,一定要报。我这就去其他户联系联系。唉,过去在造反大军,哪能吃这亏。现在咱们同学都天南地北的,完啦!”

    果然,一中那帮小子从此没再来。报仇的事情,老龚说一说,也就没下文了,痛快痛快嘴罢了。那时候的年轻人,也有点儿私心了,谁会真的为朋友两肋插刀?

    这件流氓挑衅风波,很快就被大伙儿给忘了。我和梁燕眉之间,却有了一点点的默契。她在干活儿时,与我相遇,不再是面无表情了,眉眼间,有了一丝风情。那年代,十六、七的女孩子情窦初开,纯净得像水,美得像桃花。跟她在一块儿干活儿,尽管身边暴土扬长、驴喊马嘶,但是,我很幸福。

    乡村里的时序更替,比城里要来的晚,唐代诗人老早就说过,我没往心里去,到了东甸子,才有感受。冬天的脚步拖拖拉拉的,老不愿走。等到三月下旬,春风才猛起来,漫山遍野没命地吹。尽管大地还是一片枯黄,但太阳暖了,雪不见了。

    刘队长私心里,还是挺照顾我们。春天一到,家家都要上山打柴,冬天在老林里拉回的劈柴,毕竟有限,不够烧一年的。队长派了庞德海,带我们上山打柴,本是为我们自己的事,但还给我们记工分。这山,是附近的小山,在公路上就看得见,不太高。等走到近前,发觉还是挺高的。不过,山上已经没有大树,只有柳树棵子,是灌木型的矮柳丛。

    我们先爬山,花了一个小时到山上,忽然看见,西北方的天际有一个奇观:一座巍峨的高峰,在蓝天上若隐若现。山上有雪冠,酷似富士山。

    我们看傻了,男女生忍不住一齐欢呼。那山,像神山,人间实不易见,但就是不知其名。后来过了好多年,我仍耿耿于怀,专门查了分省地图,才知道,那山叫“琵琶顶子”,海拔1300米。位置在官地公社以北很远,那时候,就是晴天,也不是每天都能见到。

    欢呼完毕,还得干活儿。两人一组,拿大镰刀砍柳棵子,然后捆成一个巨大的柴捆,大到两边见不到对面的人。最后,把这柴捆推下山去,就放在那里,以后有生产队来车拉。那时的农民,很守规矩,山下散落着很多柴捆,没人偷,没人拿。不像现在,小孩一不小心都要被人拿走。

    分组的时候,我感到天意也很照顾我。老庞说:“你们一男一女,分伙儿干,出活儿。老龚、老房力气大,跟我干,这就动手吧。”

    恰好梁燕眉就在我旁边,自由组合,我们自然就组合到了一块儿。

    这样的劳动,是田园诗。虽然,春风打着脸,又冷又痛,砍柳棵子又要手急,活儿不轻松,但心里总有美美的歌儿在飘荡——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

    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我的身旁就有云彩。梁燕眉是那个时代的美人,团脸,短发,没留辫儿。身穿草绿的仿军装袄罩,戴了一条天蓝的线围脖。

    活儿一忙开,连说话的空儿都没有,慢一点儿就要被别的组拉下,脸上不好看。所以各组都在卯着劲干。我和梁燕眉没法儿说话,只能简单地协调一下各自的分工。先是两人一块儿砍,砍得差不多了,我就一个人砍,她把砍倒的树条收捡起来,堆成大堆。我俩再拿一根大绳把高达一人的树条捆好。捆的时候,两人各在一边使劲拉绳子,要用脚登,用力拉,满身大汗,才能捆得紧。捆紧了,才不至于滚到半路散了花。

    那时候,心中有了什么人,外人不大容易看出来。一切一切,全在眼神儿。多看你两眼,那就是有意思;含情脉脉看两眼,是“可以处一处”;风情万种看两眼,是“我可以给你一部分”;千娇百媚看两眼,是“已经犯过错误了”。梁燕眉“可以给我一部分”,我不敢想,她那一对宝贝,是小迷糊撞大运才瞄了一眼。我只求“含情脉脉看两眼”。但我不敢肯定她是不是。梁燕眉长得本来就甜,一笑,像红苹果,腮帮上被春风吹出两朵“高原红”。她时不时扫过来的两眼,说不上是天生就含情,还是真的含了情。

    捆绳子的时候,我们手碰手,她也没有特别躲开。我知道,有一点儿戏,但是,接下来怎么办?不知道。给她写信说“能不能比同志关系更进一步”?不敢,万一不是,那不是自取其辱?

    中午,不能回屯,大伙猫在柴捆后面背风处,吃带来的干粮。女生们聚在一处,叽叽喳喳。春天里。她们的衣服和头巾更漂亮了,叫人想入非非。

    小迷糊跟我坐在一起,朝我丢了个眼色:“你看那边儿。”

    原来关美玲并没有坐在女生堆里,而是和两个她的崇拜者坐在一块儿——老龚和庞德海。庞德海从家里带来了一些咸菜,拿出来让关美玲享用,又象征性地让了让老龚。老龚轻蔑地扫了一眼,没动,三两下把玉米饼子吃完,喝了口军用水壶带的白开水,左右看看,就唱起了《山楂树》。

    老龚的男中音很浑厚,迷得死女孩子。几个女生也跟着唱。

    小迷糊笑笑,说:“春天到了。”

    老庞没有什么浪漫情调,只顾和关美玲聊天。

    唱着唱着,老龚脸色渐渐不对,就站起来说:“吃饱喝足。老庞,咱两个摔跤怎么样?”

    老庞力大如牛,全东甸子也是一霸,哪里把老龚放在眼里。他傲慢地说:“好,就当活动活动膀子!摔疼了的话,可别叫唤。”

    两人下了场。老庞慢慢脱去棉袄,露出一身腱子肉。场上气氛立刻紧张。我们怕老龚吃亏,都起来助阵支招。李家轩还建议说:“不来摔跤,来拳击!”

    老龚根本不在乎,问老庞:“怎么着?一盘就算?”

    老庞同意:“就一盘。”

    两人搭上了架子,但路数完全不同。老庞用的是蛮力,就是俩人也奈何不得他。老龚用的是正规摔法,不停地挪步。两人像虎狼相争,呼呼直喘气。

    女生既担心又兴奋,男生光是高兴,一个劲儿起哄。小迷糊不停地喊:“决斗!决斗!”

    只见老龚忽然卖个破绽,被老庞抱住了腰。老庞牛一声吼,就要发力。却不料老龚脚下向老庞身后一插,站稳,一个“大别子”,眨眼间把老庞摔个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