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度书院 > 其他小说 > 折腾十年 > 折腾十年第4部分阅读

折腾十年第4部分阅读

巴叉。

    这结局来得太快,众人一愣,继而一阵欢呼。老庞出乎意料,躺在地上,半天没回过神来。老龚走过去,拉他起来:“怎么样?这叫窍劲儿,你学吧。”

    老庞爬起来,一脸羞愧,说:“不算,再来一把。”

    我们就起哄:“咋不算?算!”

    关美玲见场面尴尬,赶紧拾起老庞的棉袄,递过去,说:“你看看身上的土,快扑噜扑噜吧。”

    老庞这才有了一点儿面子,嘟囔着:“哪天再试巴试巴。”

    老龚志得意满,吹声口哨,双手拇指插在裤兜里,做着美国大兵状,轻轻晃着上身说:“行,改天再来,你把你那勉档裤换换,兴许能赢。”

    老庞又要发作,关美玲一把拉住他,回头对老龚说:“你少说两句行不行?”

    众人也一阵劝解,大家重新坐下。老龚高兴,又起了个头,先唱苏联歌《小路》,接下去又一首首的唱,女生都能和上。后来,我们又起唱起地下流行歌曲《精神病患者》,女生居然也会。

    小迷糊惊奇:“流氓歌他们也会?”

    我说:“她们天天在那屋听,哪能不会?”

    几首下来,老庞也听入了迷,忘了刚才的计较。

    正午阳光下,我时时拿眼偷看梁燕眉,只见她若有所思,时而一笑,满脸都是灿烂。

    再起身干活儿时,梁燕眉递给我一副新的帆布手套:“看你,手套破成那样,还不换。”

    我接过,竟然无语,一股暖流在心头。我知道,这是“可以处一处”了。

    14

    我们的青春,就这么在荒野里度过。记忆里,连阳光都是焦干焦干的。满头是灰尘,穿着臃肿,吃糠咽菜,但它仍然美丽。

    那一年,东甸子美丽的五月终于来了。

    城里到了“五一”,杏花已经开过。东甸子这里,却还是“草色遥看近却无”,不细看,看不到什么春天。唯一的变化是,农忙的季节一到,两顿饭改成三顿,天一亮就下地,劳动强度猛然地增加了。

    这“春惊”确实很让人难忘。黑土被犁开,大地就有了喷儿香的生机。地边上的落叶松林出芽了,郁郁葱葱,绿得透明。土里土气的东甸子,在春光里第一次流露出无比的明媚。我们这帮小年青,也都不安分了。老龚在集体户屋子里,故意大声背诵歌德的名言:“妙龄少女,哪个不怀春?”人人都知道,他是朗诵给关美玲听的。

    种玉米的时候,仍是自由组合。老龚当仁不让,把自己跟关美玲组合到了一起,一个在前面刨坑,一个在后面“点籽儿”,俨然是男耕女织。

    老龚在那个时代,算是个佼佼者,要在今天,也就是一个二百五的“小资”。但在那个年代可不得了,文武兼备。关美玲对他的态度很暧昧,没表示接受,也不表示拒绝。这一两可,老龚就有了动力,穷追不舍,毫不掩饰。关呢,自然很满意有个文武兼备的人这么追她。

    无论时代是多么枯燥,爱总是要发生的。在今天咱们这个“奔小康”的年月,教授之子去追工人之女,要被人笑话神经有问题。而在那个年代,门第划分与现在不同,因此没人觉得不妥。关美玲也觉得自己有资格,拿得起褶来。

    我跟梁燕眉,就没这么幸运了,我俩谁也不敢公开。而且连对方是不是那么个意思,都还拿不准。那才真是“怀春”啊,揣在怀里,只有自个儿明白。

    乡村里的爱,因为文化土壤贫瘠,所以反而比城里来得猛烈。这方面我们有榜样。大老张不用说了,为了爱,他离乡背井,舍弃了城市生活不过,来老林里当“土匪”。他这还算是值的,好歹把当年那个如花似玉的妞儿泡到手了。

    比他还悲壮的,另有人在。谁呢?打死我们也想不到,就是前王队长。王队长下了台,但还没有完全丧权辱国,而是屈尊当了生产队的会计。这个角儿,总得能写会算的人来干。王会计乐天知命,天天勉着黑大襟棉袄,腰里扎着麻绳,查仓库,算工分账,一副乡村知识分子的模样。我们集体户的粮食和工分,有时要他来负责给我们打理,所以免不了要有来往。春节前后的严峻形势已经过去了,老农们该咋生活咋生活,所以我们和王会计之间的阵线,也不大分明了。

    一天,老龚从大老张那儿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王会计,这土鳖知识分子可万万不能小瞧,他是辽宁大学中文系的学生!没毕业,就为情所困,流落到了东甸子当了农民。60年代初,大学生很金贵,不像现在臭了满大街。那时候,农村回来个高中生,就像现在回来了个“海归人士”,说东甸子一个生产队,就藏着三个大学生,那真是天下奇闻。

    我们男生,当晚一胡隆都跑到大老张家,听他说端详。

    原来,这王会计,早在1960年就是辽大中文系的大三学生,因为爱上了本班一个女同学,有点儿神魂颠倒。那女生估计是比章子怡差不多,根本就没把他看入眼。这边厢老王的攻势猛烈无比,全不顾影响不影响,全系都在看他俩的西洋景。那女生羞愤交加,索性学也不上了,躲到了东甸子她舅舅家中。老王当时正在兴头上,情报也非常灵敏,脚跟脚就撵到了东甸子。两人终于见了面,谈了一回,那女子仍是不从,第二天就不辞而别,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老王知道他今生算是摘不到这朵花了,于是,号啕一场,万念俱灰。竟然放弃了大好前程,在东甸子就地当了农民。

    他先是笨手笨脚地干苦力,渐渐得取得老屯的信任,便干起了乡村的脑力劳动,从记工员干起,晋升会计,又晋升了生产队长。爱情明显靠不住,他也不挑拣了,当时山东农民过来“闯关东”的多,就随便找了个山东娘们儿结了婚。为爱一场,闹了个天翻地覆,老王的婚姻因而被延误,成了晚婚,孩子比同龄的老屯们的要小得多。

    老王的这惨烈情史,让我们唏嘘不已。听完大老张的讲述,我们又找了个理由,一忽隆跑到老王家,重新认识这藏龙卧虎的农村知识分子。果然,老王家墙上的玻璃镜框里有证据。辽大中文系某年级某班合影,一个梳“瓦块”式分头,身穿白衬衫的帅哥,依稀能看出老王的轮廓。当年风华正茂,玉树临风,如今却是混同于一般老百姓。这中间的沧桑,有多少呢?

    我们一边看照片,一边找话题跟他聊。老王倒是不记仇,对我们语重心长。告诉我们说,要想在队里站住脚,一定要把农活儿学好。吃饭的本事,可忽略不得。他说:“当年我来落户,第三天就下地,借了把锄头,到了地里,不知道该怎么使。还问人家,这玩意儿是拿着往前推的吗?后来,一点点的也就什么都会了。农村,跟城里没啥区别,不一样的是,吃穿住,啥事情都没有现成的,都得自己动手。”

    老王的这番“再教育”,是现身说法,老房、王亚奎、冯长骏都听得入迷。老龚等我们四个非工人家庭出身的,则更多的是领悟了人世无常,青春不可依恃。

    从老王家里出来,看黑夜中的漫天星斗,大家不禁都联想起了自己,来日方长,前途何在?人家大学生都被同化成这样了,我们几个初中生,又有何德何能?往后的几十年中,又能靠什么安身立命?

    星星不知人的心,只是万古如此闪烁。我们在村路上摸索着回户,一路无人说话。忽然,路边响起了一阵娃娃的哭声,细长而又凄婉。抬头看远处,高坎上有几颗忽闪忽闪的绿星星。

    “妈呀,什么东西?”王亚奎叫起来。

    老龚说:“狼,是狼!”

    大伙儿毛骨耸然!虽说谁也没见过狼,但看这阵势,肯定是无疑。我们低头摸了石头瓦块,连呼带喊,一阵袭击。那狼群也不退缩,坚持在路边高坎上俯瞰,绿眼睛像鬼火。

    老房说:“咱们走吧,反正它们不敢过来。”

    他话音一落,小迷糊带头,众人撒丫子就跑。直到看见了集体户女生屋里的灯光,才像见到了根据地,都嘻嘻地笑出声来。再看女生的窗户,已经贴上了白纸,再也偷窥不成了。

    前有车,后有辙。东甸子大学生痴心不改、矢志不渝的壮烈行为,极大地激发了我们的想象。季节也正是爱情萌发的时候。那时,春风终于绿遍了天涯。山旮旯里,落叶松长出一大片脆生生的绿叶,玻璃一样透明。

    山地上,不能种麦子,只能种玉米,而且很费工时。生产队的男男女女们就顶着大好春光,慢慢在小块地上刀耕火种。每过两个半小时,歇一气。

    春光里,人的面貌也变得明媚。土掉了渣的屯老二,在碧绿的背景下,显得俊俏多了。林子里,有布谷鸟在叫。“关关雎鸠”,叫得人心乱。集体户的男知青和青年农民,在漫长的“春惊”中,暗暗展开了泡妞的争夺战。老龚才貌双全,文武兼备,是我们的主力军,决心“肥水不流外人田”。对方以庞德海为首,都是三十来岁的已婚老屯,决心不放过这“包二奶”的大好机会,就算是过过干瘾也行。

    这件事,经过几十年后再去想,双方都做的是无用功。对男知青来说,真正的谈婚论嫁,还得十年后。女人老得快,十年后,正是我们二十六、七酷毙了的年纪,女生们已成了残花谢柳,怎么可能让我们瞧得起眼儿?对少壮男社员来说,即便当时女生们愿意随了他们这些土老冒儿,他们又怎敢休妻别子?不要说大队干部会出面干预,就是村里人的吐沫星子,还不得把他们都淹死?

    明明是没用的事,双方却天天都在使暗劲儿。

    关美玲有一条黑底带红白点的围脖儿,天天都戴着出工。散散地往肩上一搭,美得没法形容。种玉米的时候,有一天,老龚也戴了这么一条围脖儿。小迷糊指给我看,我吓了一跳:难道关美人给老龚送定情物了?那年月,男女要是走到了这一步,那么花前柳下,肯定是早就越过界线了。再回头看看关美玲,那标志性的围脖仍在。原来是老龚痴迷,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条,一模一样。

    男人动了情,也是很细腻的啊。我大为感慨。

    小迷糊冲我挤挤眼,故意大声对老龚说:“哥们儿,你那围脖儿,谁的搞?”

    集体户男生都明白这典故,一起哄笑。老龚纵是脸皮厚,也闹了个大红脸。男社员反应比较迟钝,不大明白。老庞还直夸呢:“真挺带劲啊!赶明儿上敦滑,咱也买一条。”

    老庞活儿好,总是最先刨到地头。返过身就帮老龚他们这一组刨坑。实际就是有意往关美玲身边凑乎。老龚感觉没面子,就说:“老庞啊,你有劲没处使,去跟老牛练练摔跤,我们这儿不用你掺合。”老庞这句话倒听懂了,他嘻皮笑脸地说:“革命同志嘛,互相帮忙,算个啥?”

    李家轩听不下去了,就说:“老庞,你昨晚没搞‘运动’,今儿劲头这么大?帮谁不是帮呢,你咋不帮帮咱爷们儿?”

    小迷糊就说:“帮你,你有围脖吗?”

    家轩啐了一口:“狗屁,我有吼房!”

    田间劳动中的争风吃醋,具有娱乐性,无形中降低了劳动强度。女生们都明白自己是争夺对象,洋洋得意,却故意做娇羞状。听到涉及黄铯内容的戏谑,还要红着脸骂一声“缺德”。在心里头,却巴不得男生和男社员为他们打破头。

    我们青年时代的“再教育”,绝大多数就是在这种氛围里进行。所谓贫下中农语重心长地教育城里娃,都是当时的文人在扯蛋。

    我们的青春期启蒙,我们的性启蒙,都是在老屯们干活时津津有味地谈牲口茭配时得来的。

    老屯们没有“x爱”的概念,也没有“水|乳|交融”的遐想,关于男女之事,只有一个字可表述——“干”!

    我们当然不承认事情只有那么简单。可苦的是我们那时谁也“干”不了,只能闭着眼瞎想。

    春天里,杏花、桃花次第开放,最后是漫山遍野云雾一样的梨花。我们各自钟情着或怀念着某个女孩,在上工和放工路上,大唱《喀秋莎》:

    “正当梨花开边了天涯,

    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

    那年头,报纸、书刊上的词汇味同嚼蜡,这歌里,仅仅是“梨花”、“天涯”、“柔曼”、“轻纱”几个词,就激起了我们无限联想。

    我们将来的“喀秋莎”,当然是纯洁,美貌,温柔。可是,她是谁?她在哪里?她何时才能属于我?

    就在这种甜蜜而又苦涩的期待中,浪漫的“春惊”终于结束了。最后一天,是在半山上一块很偏僻的地块上种玉米。下午五点多钟,彻底完活儿。老庞长出一口气,把镐头一扛,吼了一声:“收工!回家!吃大碴子饭(碎玉米饭)喽!”

    小迷糊接了一句:“吃完饭,什么地搞?”

    嘻嘻哈哈中,人群三三两两往回走。斜阳照在葱绿的山凹里,落叶松林优美如幻境。有金花鼠在树干上窜来窜去。这东西大概是松鼠的一种,脊背上有五条黑色条纹。

    春风拂面,人生的这一刻很惬意。

    在当时的农村,除了春节能放五天假,其余时间,只要人睁着眼睛、脑袋顶上有日头,那就要干活儿,一分钟也停不了。本来,老农的生活完全不必这样紧张,一年的闲日子应该有三分之一。可是自从“公社化”以后,集体劳动,按出勤率算收入,多劳多得。那时候,农民不大聪明,以为工分越多,钱就越多,结果都拼命延长工时,没活儿也得找出活儿来干。工分总额一多,就不值钱,大伙就又拼命延长工时,多挣工分。恶性循环,把自己搞得跟老牛似的。

    春耕最后一天,早收工一个小时,人人都觉得占了大便宜,乐从心头起。

    老龚说:“听说山后有咱们校一个集体户,咱们今天去看看?”

    “好勒——”大伙儿一阵欢呼,返过身,就去翻山。

    从小路翻过山顶,一群城里打扮的青涩少年扛着镐头、挎着种子篓,鱼贯而下,穿过碧绿的落叶松林,直奔山凹里的小村而去。

    这样的少年,只有在那个年代有;这样的景象,也只有那个时候有。我们前途莫测,却傻掂掂地乐,在春日的黄昏里,劳累了一天,还有心思翻山去串门。

    小村里的集体户,果然是我们校初二的一帮同学。

    这村子,是真正的山村,连个平道都没有,跟东甸子那样的大屯不能比。集体户也很寒酸,模样就是一简陋人家。大部分人都劳动去了,不在家。在家的两三个人,神情很寞落,无精打采混日子的样子。我们跟他们聊了聊工分值多少钱,劳动累不累,最近回长春了没有,双方一时都觉得挺亲。坐在他们凋敝的小院子里,闻闻空气里弥漫的柴烟味儿,还真是有陶渊明的感觉。

    呆了一会儿,我们就要走。主人盛情挽留,老龚就说:“算了,我们还是回去,家里都做了饭。再说这十几口子,饿狼似的,哪能让你们招待?”

    一声唿哨,我们便告别了山沟里的校友,往回返。此时,夕阳已经衔山,金光万道。翻上山顶时,我们不由得停下脚,只见下面东甸子的原野郁郁葱葱,公路如细线,村庄如棋盘,千树梨花,正漫扬轻纱。江山是如此多娇,生活是这么地好,叫人怎能不想起“喀秋莎”?

    老龚带头,我们又唱起了苏联歌:“歌声轻轻地荡漾在黄昏的水面上……”,那种深情与惆怅,正与眼前景色相合。有关、梁两大美人在,我们的歌,就越发婉转,多出了不少的内容。暮色中,两美人明眸皓齿,极目远方,恰是两尊穿军装的“维纳斯”

    多年以后,我每每回忆起这一幕,都忍不住要想:幸福跟钱有关吗?幸福跟成功有关吗?或者,幸福跟发达有关吗?不,都不是。幸福,只与青春有关。

    这是一个人有了阅历,才能领会的。

    15

    我们万没有想到,春耕结束,刘队长和集体户的“蜜月期”也就结束了。他的位置,早就巩固,用不着一帮小毛孩儿来帮助摇旗呐喊了。那么,我们的价值,就在于在其他方面还有没有用了。

    这一点,我们应该很惭愧。我们确实没用。农村里用不着多少书本知识,要的是力气和?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