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鼎宋第4部分阅读

    也没必要太过束手束脚,真当起大善人了。十三太爷呵呵笑着,一股豪气油然勃发:“大宋这百多年来,以文华辞藻论,我们华阳王氏不如眉州苏氏,以仕宦显赫论,我们不如相州韩家。以名望权柄论,歧公不如寇晏富韩,不如范文正公和王荆公,更不如当今的蔡太师,但是……”“眉州苏氏,就留下一堆诗词文章,现今还被禁着。相州韩家,空留名声,已远了朝堂。范文正公更是往世风流,至于王荆公,还不知身后会留下何等名声,蔡太师……更不好说。”“独有我们华阳王氏,如你大老爷所言,‘六世词科只一家’,天下无双!唯一能跟我们比的济州晁氏,有一世还是赐进士出身。厚积而薄发,方成就了歧公之业。歧公被士林讽为三旨相公,却不知正因歧公之谨,方有我们王氏之固。即便歧公被打入元佑党籍,不还是另作别论,近前复了故官赐谥么?”“不光如此,我们华阳王氏根脉已经深植士林。邓资政(邓洵仁)是王家的女婿,许翰林(许光凝)是王家的女婿,如今再知枢密院事,已是士林所望的郑达夫(郑居中),也是我们王家的女婿!相公之下的出色人物,李格非、余中、闾丘吁之辈,都是我们王家的女婿!我们华阳王氏不称衣冠盛族,天下再无人能称得……”十三太爷虽只有恩荫的将仕郎官身,但道出这番话时,何三耳只觉便是他亲眼见过的翰林学士、成都知府许光凝,气度也不如十三太爷。因此当十三太爷再淳淳训诫时,何三耳当时就屏息静气,束手而立,一个字也不敢放过。“华阳王氏至今稳稳立着,凭的是什么?就是歧公所奉的准则!时时省己心,远恶行,不逞一时之气,不争一时之名。今时郑达夫、邓子常(邓洵武)在相,与蔡太师同仰官家鼻息,安知我们的作为,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不会被有心人捏在手里,作了争斗之柄?”那时十三太爷看着何三耳的目光有若实质,让何三耳心中惴惴,生怕要追究自己借相公家名声强占田地,置办庄园的事。“眼下这世道,君子小人相争,我们华阳王氏,终究还是站在君子这一边,总得撑起君子的颜面。若是行止有差,即便许翰林知成都,也难一手遮了蜀地,总有小人,或是自号真君子,实则伪君子之辈跳出来,你……记下了么?”何三耳就觉背心潮热,赶紧点头,盘算着回去后好好清查占地之事,看有没有什么后患。“当然,这些话也不是要你自缚手脚,操持这么大个家,行事已难纯以善恶计较,你在外经办杂事,也是一般道理,要紧的是注意分寸。”最后十三太爷交代了这么一句,让何三耳放下心来。思绪拉回,何三耳正敲着的指头停了下来,没错,分寸!这分寸说的可不是对下,而是对外,对上。被自己强占了田地的几户人家都是升斗细民,再要闹,给点小钱打发便是。再关照那一都的都保,把事情捂在都保下,不会传了出去,怎么都起不了风浪。什么是分寸?这就是分寸!若是学那些没有底蕴的暴发户,动不动就出手打杀,毫无遮掩,芝麻大点事也闹得沸沸扬扬,天下人皆知,那就是失了分寸。要拿捏好分寸,就得有眼光,二十多年前他去催租,被佃户伤了耳朵,却依旧笑脸相对,可不是揣着一颗菩萨心,而是他瞅见了旁观者里有知府吕大防的家仆。相公家用他为干人,也不是用他的菩萨心,而是用他的眼光。用这眼光审视过了自己的事,再审视刘盛所办的王家林院事,何三耳心中笃定,王秀才不在了,王二郎还小,又隔了王麻子夫妇一层,怎么也沾不上腥。转念将此事放下,何三耳踏踏厢板,吩咐车夫:“快一点,别让县尊老爷抢在了我的前头!”他正要赶去万里桥南的对江楼,新任华阳知县到衙不久,这位赵知县的父亲十多年前也知过华阳县,留下了老大善名,县人都以“小赵知县”敬称。借几位与老赵知县有交情的乡老搭桥,何三耳在对江楼摆酒宴请,与小赵知县熟络关系,这才是要务。马鞭爆响,瘦骨嶙峋的建昌马加快了步子,马车悠悠朝北行去。“小赵知县……”林院书房里,王冲正一边与毛笔作斗争,一边听着邓五的回报。邓五不愧是包打听,两三天里就探来了何三耳的近况,还颇有职业精神地作了延伸调查,将最近上任的华阳知县也摸了摸底。“十来年前,小赵知县的父亲老赵知县重修沙坎堰,灌田三万多亩,华阳一县人感恩戴德。前些年老赵知县死了,县里乡老还为老赵知县修了赵侯祠,就在南面十多里处的江湾那,我跟爹娘去拜过,秀才公肯定也带二郎去过。”邓五

    如邀功一般喋喋不休:“朝廷就是念着老赵知县的善缘,才又把小赵知县派了来。小赵知县年方三十,据说是个方正君子,不过……”邓五盯着笔下正龙飞凤舞的王冲,带着点敬畏地劝解道:“能作到县尊老爷,方正也该是有分寸的。二郎真要跟何三耳对上,闹得大了,王相公家面前,小赵知县还能不能方正,可就难说了。”王冲搁笔,见邓五的目光投过来,不动声色地将已写满的宣纸揉作一团。他虽融合了原主的记忆,但写字的手感还没完全到位,一手毛笔字惨不忍睹,可不好让邓五瞧见。“我哪会跟何三耳对上呢?不过是理清与叔婶的关系而已。既与何三耳无关,这华阳知县,不管是老赵还是小赵,不管是君子还是小人,与我都不相干嘛。”他一边揣摩邓五取来的王何氏画押,一边说着言不由衷的话。邓五可不是已自带干粮住进家中,正挥着一根哨棒,在林子里跟虎儿比比划划的王十一,对王冲的盘算隐隐有些感觉,苦笑道:“二郎还是信不过我,就不说实诚话,是怕五哥我多嘴漏出去么?”王冲看住邓五,认真地道:“当然不是了,五哥你放心,我自有分寸……”沉吟片刻,王冲再道:“就算跟何三耳对上,他毕竟是王相公家的人,行事也是有分寸的,毋需多虑。”邓五不知是敬佩还是无奈地叹道:“二郎你啊……真是君子。”君子?真当我会把何三耳看作善人?如果我不是名声在外的王二郎,而是邓五你这样的细民,怕早就被何三耳这种人吃得骨头都不剩了。至于分寸,分寸是斗争出来的,不是求人施舍来的。王冲心中翻滚着来自上一世的感慨,又摊开一张宣纸,举笔提腕。邓五不好再扰他,摄着步子出了书房。“使力得有法子,别看十一哥你力气大,可不会法子,棍子上的力道还不如我呢!看仔细了……”林子里,虎儿正有板有眼地教导着王十一,王家祖辈传下来一些粗浅的武学要则,小子也是有技在身的,正在过教头的瘾。说话间一个马步抢前,旋腰抖臂,小哨棒兜起呜呜风声,啪地拍在碗口粗的青竹上,哗啦啦落下一片竹叶。把虎儿比作幼虎,那么身后的王十一就像是头人立的巨熊,他憨憨一笑,也不动身形,手中那足有虎儿胳膊粗细的哨棒愣愣轮了出去,就听波地一声脆响,青竹应声而裂,上半截喀喇喇倒栽下来。王十一笑吟吟地问:“是这样吗?”虎儿“哇噢”惊呼,嘴巴撑得大大的,好半天都合不拢。回过了神,却高声喊道:“是十一哥干的!不是我!”果然,瓶儿的脆声几乎是同时自灶房里传出来:“三哥你又在捣蛋了!”纤弱的身躯追着声音出现,瓶儿一手叉腰,一手指住一大一小两个汉子,板着小脸道:“你们是要把这片林子刨平呀?有这力气,还不砍柴去!老在这扰二哥!”王十一也挠起了脑袋,跟虎儿相视苦笑,两人乖乖丢下哨棒,取斧头砍柴去了。看着这一幕,邓五忽然有些妒嫉王十一,这小子沾着也姓王的便宜,快跟二郎他们混成一家人了,而自己……瓶儿也瞧见了邓五,甜甜招呼道:“五哥还要忙吗?吃过饭再走吧,二哥教了我作蛋炒饭,很好吃的。”小姑娘的脆声像是熨斗,烫得邓五心头发涨,那点妒嫉顿时没了,他扬声道:“还有事要帮二郎办,下次再尝瓶儿的手艺。”说完向王十一示威般的扬扬下巴,大踏步迈出了院子。一边走一边还翻腾着杂念,真是奇怪了,之前不是不想趟二郎这摊浑水么?现在听二郎那话的意思,跟何三耳杠上的可能性很大,为什么自己一点都不怕,还觉得做事格外有劲呢?回味着心中那股暖流,再想想之前成年累月撅着屁股战黑土的日子,邓五又觉得,就是这样,活着才有意思啊。“再活一遍,最有意思的是什么……”夜色已深,王冲依旧在书房里奋笔疾书,桌上已堆起了厚厚一叠纸,上面写满了字。若是一张张仔细地看,就能清晰看出,最初的字迹很是不堪,但越到后来越有样子。而此时王冲笔下,一手端正清秀,又显圆劲飞动的小楷如清泉一般,绵绵不绝地铺洒在纸上。“最有意思的是人生能够从头来过,弥补上一世的缺憾。”一篇《尚书-五子之歌》写成,王冲搁笔,欣慰地出了口长气,总算将写字的手感找回来了,不仅是原主的手感,还融入了新的变化。原本的王冲,书法临摹自黄庭坚,书房里还能见黄庭坚的字帖,但一板一眼,很是凝重。现在他写出的字迹,虽还缺些精致谨细,却多了一丝跳脱灵动,再没了宛如雕版匠刻出来的死硬之气。上一世的缺憾在于执迷商场,忽略了人心和亲情,以至于疏远了父母,也总留不住身边人。而这一世的缺憾,又是受累于过目不忘的神通,不知人情冷暖。既已再世为人,两世的缺憾,他都要补回来,要作到这一点,现实的路子只有读书,对读书人来说,一手好字就是立身之基,可马虎不得。当然,此时还想不了那么长远,他连夜练字,还是要应对此时的处境,完成谋划中最重要的一环。而他两世为人,又熬过了灵魂之痛,意志力远强于常人,练字的苦累根本就算不了什么。油灯映亮了书房的窗纸,也将王冲执笔伏案的身影投在窗上,虎儿瓶儿就坐在对面厢房的门口,痴痴地看着。直到眼皮酸涩,哈欠不断,才依依不舍地进屋入睡。“十一哥,要听故事吗?”进屋前,虎儿扯着还手握哨棒,端坐门前的王十一,来了这么一句。“是王三郎娶亲的故事我就听。”

    王十一嘿嘿笑着,举掌握住了虎儿砸来的小拳头。

    第十章 义薄云天大善人

    练字练到半夜,直到将上一世手中的键盘感尽数洗脱,粗粗有了笔手一体的感觉,王冲这才睡下。

    倒不是说他已达成了书法专精,原本的王冲书法并不出众,还处于摹仿阶段,连第一步的形具都不圆满,更不提形具之上的神蕴。他也只是追到了之前的水平。书法之路漫长无涯,就如他再世为人一般,仅仅只是起步,还谈不上长远打算。

    蒙头睡到自然醒的计划被破坏了,日头升起不久,房门就被轰然撞开,接着是蹬蹬的沉重脚步,踩得木地板嘎吱嘎吱呻吟不止,再是呼哧呼哧的粗浊喘息在王冲床前回荡。

    王冲被惊醒时,意识还恍惚不定,以为自己依旧身在上一世,陪同客户娱乐时遭遇意外,这动静是警察破门了……

    睁开眼,王十一那张拧得如凶神恶煞般的大脸占满了视野,就听他几乎是用吼的力道通报:“那对贼男女来了!”

    意识归位,王冲不知该歉疚还是该苦笑,他劝诱王十一住进家中,也只存着多一分保障的心思,绝没想过把王十一当家丁用。可没想到这王十一格外来劲,早打探晚望风,把王家林院当军堡一般守护。这不,远远望见王麻子夫妇的身影,就急急来抓王冲起床了。

    “是我堂叔堂嫂……”

    王冲郑重纠正道,见王十一如卧蚕般的粗浓眉头缠作一条,再道:“十一哥别担心,我自能应付,你先别露面。”

    再交代了虎儿和瓶儿,粗粗盥洗停当,王麻子夫妇也到了。王何氏留在了山坡下,就只王麻子爪手爪脚进了院子。

    看着打招呼时假笑得令人作呕的王麻子,王冲揉揉因为睡眠不足而隐隐发痛的眉心,暗道昼夜赶工练字真是值得,王麻子夫妇,不,该是王何氏的动作也真够俐落,这么快就跟何三耳那边合计出了法子。

    “二郎啊……咱们王家,事情闹大发了哇……”

    王麻子卸掉笑容,开口就诉苦,他的演技显然不如王何氏,一张脸怎么也摆不出凄苦状。干脆低着头,以袖抹眼,结结巴巴道出来意。

    “二郎你也知道,二叔我以前迷了心窍,喝酒不说,还老玩双陆打马的,欠了不少钱。田地都抵出去了,屋子卖得只剩间破草屋,还留了不少债尾……”

    “以前你爹还在,那些人也没敢急着催债,现在……唉!”

    “你婶婶帮你出质这林院,四下打听,被那些人知道,就缠了上来。说叔债侄还,不还钱就要拆屋子,还要抓你二叔和婶婶去坐监,那债利滚利,竟要二百贯哪!”

    “二叔跟他们理论,还遭了拳脚,头也被戳伤了,瞧,就这……”

    王麻子侧着脑袋,亮出太阳|岤上的指痕,那其实是被王何氏的指甲划的。

    “现在就王相公家的何干人愿意买这林院,出价二百贯,可何干人只愿绝买,只能死当……”

    “知道二郎你也有难处,可为你出质这林院,又招来这番麻烦,真是老天爷无眼啊,二叔实在找不到人帮忙了……”

    一通诉苦下来,意思很明白,咱们夫妇帮你做事,却招来了麻烦。现在就只能指望你这处林院了,孝顺的少年啊,你就当了割肉喂鹰的佛陀吧。

    叔债侄还……

    王冲压住仰天长笑的冲动,心说我殚精竭虑了好几天,就在盘算你们会怎么出招。以为你们能编出个有点水平的骗局,却没想到,竟然还是撒泼打滚着哄骗!真把我当了迂腐措大加无知小儿来算计!?

    这王麻子该是先来软的,用苦肉计哄骗,如果不行,王何氏再来硬的,以王冲的推断,轮到王何氏上场的话,还是要拿欠债说事,毕竟自己之前就是个不记事的傻子,可以随便扣“事实”。

    想想自己之前的表演,王冲也释然了,暗笑自己太过高估这对贼男女。终究是愚夫愚妇,除了耍赖,他们还会什么呢?这点算计,怕也到了他们的思虑极限。

    心中嘀咕,脸上却挤出惊骇之色,王冲急切地道:“要拆屋抓人!?这、这怎么可以!?还有没有王法了!”

    一边说着,一边负手在背,连连摆动。身后厢房门口,大小脑袋正挤挤攘攘,该是听到了王麻子的话,急得不行。王冲可不能让他们坏了事,这一摆手,三颗脑袋都乖乖缩了回去。

    “哎呀,他们说了,欠债还钱,就是王法啊!”

    王麻子捶胸顿足着,此时王何氏的尖嗓门也自山坡下传来,不知她扯着了哪个路过的村人,正在诉苦,夫妇俩这番做作,怕是花了不少时间排演。

    “死当……绝卖能得二百贯吗?”

    王冲装作犹豫,一口应下也太过了,总得露点“真情”吧。

    “二郎啊,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爹!若是帮我和你婶过了这一关,下辈子我们夫妇衔、衔那个草,怎么也要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噗通一声,王麻子俐落地跪下了,跪侄儿算什么,只要这事办妥了,入了王相公家,要他磕响头他都心甘情愿。

    “使

    不得!二叔请起!”

    王冲扶起王麻子,心中已有了计较,本没想着这么简单就铺出下一步的,但王麻子笨得以为自己笨到这般容易被哄骗,就此顺坡下驴吧,说起来,怎么感觉像是在跟这家伙比笨呢?

    他咬着牙喘着气,像是经历了一番挣扎,再决然道:“备着给爹爹办后事是孝,救二叔婶婶出苦海也是孝,所谓活人为义,救急在先,二叔的事要紧,这林院……”

    环顾林院,王冲依依不舍地叹道:“侄儿也不质押了,就让给二叔吧!”

    王麻子愣住,这太出乎他预料了,他真没想过自己能成功的,现在却是加倍的成功,王二郎居然直接把林院让给他了!?

    “二叔和婶婶遭难,还是侄儿托你们办事惹来的祸,此事侄儿得担下来!反正家中还有田地,就在田地边立起茅舍,只要能读书写字,足矣!”

    王冲脸上泛着圣洁的光辉,王麻子顿觉自己渺小无比,丑陋不堪。他从不相信天底下还有纯善之人,但凡他人行善,不是迂腐痴呆,就是别有用心,比如说他堂哥王秀才,这两桩都沾了。

    可今日王冲此举,让他的信念动摇了,他真切地感受到,立在自己眼前这个少年,自己的堂侄,就是一个伟岸君子,一个义薄云天的大善人,高尚得片尘不染。

    被王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