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鼎宋第4部分阅读

这义举深深震撼,王麻子真哭了,哽咽道:“亏得有二郎……待二叔婶婶过了这一关,只要有一口饭吃,绝少不得二郎你们兄妹!”

    也不知这话几分是真,这声泪几分是为自己,不过王冲自不在乎,趁热打铁道:“侄儿这就立契,将林院转给二叔,二叔尽快典了还债!”

    王冲急,王麻子自然更急,风风火火找来于保正。于保正一来,神色茫然,投向王冲的眼色满是询问。前日王冲专门找过他,另有一番托付,自是打算护住林院,怎么一下就变了心思,要转给王麻子夫妇呢?

    不知是被王麻子哄骗了,还是被何三耳逼压了?

    后者于保正无胆插手,可若是前者,于保正还有心劝劝。正要开口,却见王冲递了个眼色,微微摇头。这一瞬间,眉目稍变,一股久历世事的沉稳气度悄然透出,哪是他所以为的迂腐少年?

    于保正心中震撼不已,真如自己之前所料,这小子城府不浅!

    将王冲前后的言行连在一起,再感慨道,还当王二郎依旧不经世事呢,这么看来,王二郎早已另有盘算,把自己当暗子了。

    不过他于保正也是有城府的,王冲到底有什么盘算,他虽一头雾水,但衡量下来,他其实是两不得罪,便装作不觉,向王冲交代起契书该怎么写。

    于保正公事公办地念了契书的格式文字,先描述田地屋舍产业的具体情况,例如位置、大小、起止边界等等,再立下日期,标明业主身份,质押或出卖的原因。之后写明中人断价,买方身份,最后补充是否涉及税钱以及赎买规则等事项,再是双方及保人画押。

    听了这格式文字,王冲摇头道:“我是把这处林院转给二叔,又不是买卖,更不必去官府过契,不能照着质押或者买卖契书来写。这样吧,我来写,保正看有无问题,免得耽搁了二叔还债。”

    王麻子点头不迭,王何氏站得远远的,也不好凑过来,该是怕横生枝节。此时王冲说话,她也强忍着不出声附和,就扯着脖子踮着脚,巴巴地望着。

    转让就是送,这是人情往来,不管是转让仆役婢女还是田地屋舍,直接给身契田契就好,本不必立什么文字。不过王家这处林院是有一二百年历史的祖业,哪有什么地契。王家住这里一二百年了,哪个说这林院不是王家的,哪个就是疯子,即便真出了疯子,还有官府的五等丁产薄佐证。

    但此时情况特殊,王冲是转让给王麻子夫妇,再由他们卖给何三耳,王麻子夫妇就得有此处林院的“产权证”,王冲立下的契书就起这个作用。

    王冲把林院转让给王麻子夫妇,而不是让王麻子夫妇代为质押林院,这两个流程的结果没太大差别,反正真正的下家是何三耳,只是对王麻子夫妇来说,环节上更清晰,麻烦更少。

    走后一个流程,所有权一直在王冲手上,王麻子夫妇不过是个中间人,而走转让的流程,王冲立下契书后,林院的所有权就到了王麻子夫妇手上。看王何氏紧捏着拳头,眼中像是滚着火苗般炽热,就知道她是多么地期盼这份转让契书赶紧到手。

    当然,王冲写下不合格式的转让契书,这事顺理成章,就没谁多想了。

    “此致苍天在上,立契过让王家宅林,王冲非不守祖业,孝悌乃真人君子立命之要旨……”

    第十一章 古怪的契书

    “叔婶我之尊长,怎忍坐视受逼身债,过让林院以全人伦,处置权分尽归堂叔王全所有……”

    将近黄昏时,这张转让契书已到了刘盛手里。刘盛磕磕巴巴地读完,摇头晃脑,叹气不已。

    “这王二郎脑子终究还是坏的,以前的学问全没了,写个字据也奇奇怪怪,竟然还有错字!该是正人君子,不是真人君子,他还想进学?不怕被文翁祠的牌匾再砸一次?”

    这张契书透着浓烈的读书人酸气,非要写上一段事由抒发心志,还硬凑得对仗工整。一句话一列,八列字占去了契书上半部分,下半部分注明了林院情况,再有王冲和中人的画押。

    粗粗看去,这契书的笔法倒是不错,可细细一品,文法生涩,遣词用字也很别扭,意思虽然能看得明白,连刘盛这种粗通文字的人,却也找到了一个错字。

    民人立契,没那么容易找到秀才一级的人物代书,多是找粗晓文墨的书手字识捉笔。因此错字连篇的情况极为普遍,但只要不碍契约之义,大家也就不太当回事。

    但王二郎曾经读书破万卷,哪是那些勉强会认会写几百个字的书手字识能比的?这份王二郎亲书的让契,还出了连刘盛都能认得的错字。这只说明,王二郎的才学,已经随着文翁祠的匾额一同碎了。

    “还当自己是读书人嘛,免不了的,何……三哥,这事是不是就妥当了?入王相公家的事……”

    王何氏撑脸笑着,她催着驴车一路急赶,颠得钗簪凌乱,脸上的粉脂也早被汗糊了,这一笑着实渗人。

    这里是王相公家庄院外的一处小庄子,何三耳为方便办事,另外置办了这处私宅。刘盛很守信用,她拿来了林院的转让契书,刘盛就引她来见了何三耳。

    整件事情很顺利,顺利得都没动用她与刘盛商议出的法子,就靠王麻子一哭一跪,竟然就拿到了林院,王何氏还有些恍惚,生怕是在梦中。

    不过仔细一算,除了刘盛之前给的七十贯,真正的好处还没拿到。尽管被何三耳一身织锦缎袍子闪得膝盖发软,王何氏依旧壮着胆子再提她的酬劳。

    “入相公家?唔……”

    何三耳端坐檀木交椅,正在审视刘盛递来的契书,闻言向刘盛递了个凌厉的眼神,再风轻云淡地道:“待明日去县衙过了契,我会跟太爷说说。”

    王何氏愣住了,这态度她怎不明白,压根没当真呢!

    待她回过神来,何三耳已起身进了内堂,举步要追,被刘盛拦住了:“明天一早记得到县衙前侯着,再要三叔等,可就不是小事了,天色已晚,姨娘请回吧!”

    王何氏咬牙瞪着刘盛,刘盛冷着脸不搭理,就比了个送客的手势。再瞅瞅堂中左右的家仆,心知讨不得好,心中翻腾着汩汩苦水,无奈地出了庄子。

    坐上驴车,王何氏越想越憋闷。

    白日王冲立契后,她与王麻子两人本还兴奋不已,回家时两人手牵手地笑个不停。回到家中,王麻子提议给王二郎二十贯,让王二郎能安顿好三郎小妹,再去灵泉找王秀才。她竟然还点头了,只是把数目改作了十贯。

    不费吹灰之力就得来了林院,不仅先已得了七十贯,入王相公家的事也有了指望,王何氏自认不是把事作得太绝的人,也有了“帮帮”王二郎的好心。

    “老天爷有眼,给咱们家送来这么一号大善人!”

    那时她也跟王麻子一样,对王二郎赞不绝口,这样的大善人,或者说是大傻呆,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可现在,王何氏的心情完全坏了。

    看何三耳的态度,就知之前遭了刘盛敷衍,原本高高推起的期待轰然垮塌,已经到手的七十贯根本填不满心中骤然陷出的大坑。

    再想下去,懊恼一股股自坑中喷出来,如果早知王二郎是这般大善人,又这么容易被哄骗,她何苦向刘盛签下那份借契!?那上面写的可是二百贯,她只得了七十贯!

    如果在签下借契之前,就已让王二郎把林院让给了他们夫妇,那么就是他们直接卖给刘盛,到手的就该是二百贯……

    算起来亏了一百三十贯啊!可以买好几十亩田地了!

    王何氏心头滴血,痛彻骨髓。

    “早知王二郎这么好说话,就不该先找何三耳……”

    待她回到家中,王麻子竟也是一脸懊丧地冲着她嘀咕。王麻子也想明白了,哪需要借何三耳的力呢

    ?骗住王二郎不就是他一番话加一跪而已?

    “还不是你异想天开,入王相公家?入你娘!不是你嚷着这事,我何苦低声下气去求人?你倒是就动动嘴皮,我这几日跑得腿都快断了,还来怪我!?”

    再听王麻子埋怨她太过草率,满腔懊恼化作烈火,王何氏爆发了,一指头就戳上了王麻子脑门。

    王麻子也爆发了,低声嘶吼道:“我倒是想跑呢,你让我跑吗?说我露面就会坏事,现在到底是谁坏事!?又是谁说得王二郎让了林院?是你?”

    “翻天了你!你这贼王八,横竖就赖在我身上……”

    “贼婆娘!不要再叫我贼王八!”

    两人厮打起来,乒乒乓乓之声穿透草屋,惊得邻居的看门狗也汪汪吠个不停。

    呵住凑热闹的狗,邻居瞅着王麻子夫妇的草屋,摇头不止:“晌午还好好的,这会怎么又闹起来了?这对贼男女……真是不得安生!”

    夜色初上,华阳王氏一族所在的禹泽庄里灯火阑珊,自何三耳所在的小庄子看过去,有如夜幕中透出的飘渺仙境,观者无不如出尘般心定。

    可何三耳的心却怎么也安不下来,王二郎所写的那份让契就在他手里,一会展开细细品读,一会捏起皱眉沉吟。

    “这契书,有古怪……”

    王何氏既已拿来王二郎的让契,而刘盛之前也已跟王何氏立下了借契,那就只剩下一件事,去县衙户案,以这两份契书为据,把已属于王何氏的这处林院,用还债的名义过到他何三耳名下,立下赤契。

    华阳县衙几个押司,户案的前后行手乃至贴司,何三耳已是熟得不能再熟。而且这桩以债务包裹的买卖,既有让契,又有借契,王何氏也是个欺软怕硬的愚妇,该没胆子闹腾,这事即便以公论公,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可新到任的赵知县是个变数,之前对江楼相会,看不出对王邓两家相公有什么特别态度。如果这桩小事入了赵知县的眼,难说不会变作大事。

    何三耳能多年操持王相公家外事,还替邓相公家办事,眼光之外,谨慎从未丢过。这么一来,何三耳就得提足了精神,看这事是不是还有什么隐患。

    这一看,目光始终没办法从王二郎这份契书上挪开,这契书用词古怪,似乎藏着什么东西,给何三耳的感觉就像是捏着一团含有钢针的丝棉,让他总不敢使劲。

    “杨先生来了啊,看看这份让契……”

    一个鬓发灰白的老秀才出现,淡淡向何三耳拱手,何三耳急急将契书递过去。这老秀才其实只是个积年老书手,在王相公家经办产契之事,算是帐房里的一员。何三耳拿捏不准这份契书,请来这位书手参详。

    “华阳王二郎的亲书?嘿……怎么这般怪涩,既是对仗,却无骈韵?字倒是不错,当得起神童的名号。”

    老书手摆出一副读书人的架势品评起来,倒也不是装样,华阳王氏乃衣冠盛族,便是一个书手,拿出去也能抵得秀才,何况是积年老书手。

    “等等,确实有古怪……”

    接着老书手有所发现,皱起了眉头。

    “这契书是今日立的?甲午年甲申月甲戌日?该是甲戌月甲申日啊,申月是八月,上一个甲申月是政和元年,下一个甲申月是六年后……”

    老书手推算起天干地支,也就是读书人熟悉这套,寻常人哪懂这个。

    何三耳先是一惊,再释然道:“怕是笔误吧,如今的王二郎,脑子可不好用了。”

    “该是如此……”

    老书手也点头,笔误说得通,不会太影响过契。

    接着他再看那段对仗工整的让契事由,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看到最后,将契书颠来倒去,像是能抖出什么鬼物一般。何三耳在一边也放轻了呼吸,而缩在后面的刘盛,一颗心更是颠倒反复,总是落不安定。

    终于,老书手眉头舒展开,先嘿嘿一声,再哈哈笑了起来:“有意思,这王二郎……有意思!拿纸笔来!”

    吃饱了墨的细毫在手,老书手将契书上的事由文字抄了一遍,看看何三耳和忍不住也凑到边角的刘盛,笑吟吟地问:“还没看出来?”

    何三耳和刘盛同时摇头,却见老书手落笔,在那八列事由文字里画起了圈。一列圈一个,头四句从第一字圈到第四字,后四句又倒着圈。待最后一个圈落在第八列最后一字上时,何三耳重重抽了一口气。

    第十二章 假中还有假

    “此契非真,我逼人有……”

    刘盛还没完全看明白,低声将那八个被圈起来的字念了出来。

    “是有人逼我!这是藏头回文,前四句从第一字到第四字顺着念,后四句从最后一字倒着念!”

    八个圈排成两列斜雁,将八个字圈得像是真的大雁一般,在何三耳何刘盛眼前扇着翅膀,清晰形象。

    “只要认得字的,稍稍留心就能看明白,何干当,这事你可办得差了……”

    老书手摇头叹气,也不知在感慨文字,还是感慨此事。这八个字一出,何三耳在此事背后使了什么坏,老书手几十年历练,哪里还不明白。

    “可、可官府的规矩是认契书,不是认什么藏头回文啊!”

    何三耳黑着脸沉默不语,刘盛急得嚷了起来。

    老书手鄙夷地道:“官府是认契书,可谁是官府?还不是官人?谁又是官人?读书人!这藏头回文,用的是读书人的规矩。”

    他看向正脸色变幻不定的何三耳:“这份契书既有藏头回文,时间也该是刻意写错的,若是强要过契,县衙也能办了。可等王二郎闹了起来,不认这契,事情摆到了公堂上,没有哪位官人敢把此契认作真契。依照《宋刑统》事例,都会以‘契要不明’为由,不予过契。认真的还得另开一案,追查这个逼人立契的‘有人’,到底是何人。”

    何三耳终于有了反应,嘿嘿冷笑道:“王二郎……是真好了啊,好得竟有了这般心机……”

    对见多识广的何三耳来说,王二郎在契书里留下这样的机关,用心再明白不过。分明是看透了王麻子夫妇背后有他何三耳站着,备着日后公堂鼓噪,讹诈于他!这种事他可见得多了。

    老书手沉吟片刻,再摇头道:“我看未必,才学可以天授,人情世故却只能靠时日累积。王二郎不经世事,不该有这般心机,怕是背后隐有他人。”

    何三耳眼瞳紧缩,声音也有些干涩了:“先生是说……有人指使王二郎,拐着弯地给我们华阳王氏身上泼污!?”

    老书手悠悠道:“大观末,政和初,蔡太师失势在外,大老爷借机上奏,再有郑枢密相助,官家才复了相公太爷的故官赐谥,但还是没脱出元佑党籍。”

    “政和二年,蔡太师复相,总治三省,郑枢密与之相恶,大老爷致仕也是怕蔡太师再削相公太爷的名声,乃至借此整治郑枢密。如今蔡太师权势滔天,趋炎附势的小人之辈正借各色事由讨取太师欢心,谁知道王二郎背后是不是有这样的人?”

    老书手这番话显然是自十三太爷那搬来的,何三耳背心再度出汗,十三太爷真是一语成谶!小小一桩置产之事,竟然真有可能接上朝堂之争的风眼!

    老书手再语重心长地道:“干当,咱们共事一主,利害攸关,我也把话说透了。王二郎这藏头回文阴指干当,他又名声在外,若是闹上公堂,许大府都未必能遮掩下来。咱们这成都府,不止有知县和大府,提点刑狱和转运使都是能接状子的。此事还得妥当办好,不要牵扯到咱们华阳王氏。”

    何三耳恭敬地拱手谢过,再道:“区区一处林院,不过小事而已,谈不上麻烦。十三太爷那,就烦先生缓些时间再提。”

    说话间递来一卷钱引,老书手眯着眼睛,以近在咫尺的刘盛都难察觉的动作接了过来,笑道:“大老爷月内就要回来,到时十三太爷肯定要清点待办诸事,还有十来天的时间……”

    何三耳了然点头,亲自送老书手出门,回来时,恶狠狠看住刘盛。盯了老半?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