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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冷长河第13部分阅读

    ,既欺骗了老师,也欺骗了你们自己。而友情一旦与虚假与欺骗相组合,就立即变成为一种令人厌恶的东西。也许你会认为我说重了,但我确实要郑重地劝告你:在你今后的一生中,什么时候人情关系如果盖过了基本的是非关系,那么,迟早会发生不愉快的事情,友情也会受到严重损害。

    更麻烦的是,作弊与其它坏事还不同,你与她两人谁也不愿说破,但她会担心你是否有某种暗示,如果没有这种担心了,又会觉得欠了你的情,这就进入了友情关系中最忌讳的部位——超敏感度的隐性观察。许多大人联手做坏事,最后都闹得尔虞我诈,都是这种逻辑关系的延伸。因此,说来说去,是朋友,就不能联手做坏事。

    你这次没有时间作弊,太好了。如果她因此而恨你,你可以向她解释一下,但千万不要解释成没有时间,而应该着重向她说明,一两个虚假的成绩什么用处也没有,等于是欠债,一定要加倍偿还,何苦呢?你还可以答应她,今后在课余时间帮她温课。如果你这样说了,她还不能原谅你,那你们的友情就没有必要继续下去了。

    更大的可能是,她没有记恨你,你也帮她温了课,但她的成绩仍然不好。这也不要紧,友情不是以成绩好坏来划分的,她今后不能继续深造,做一个普通劳动者,也能继续成为好朋友。我一生中最值得怀念的朋友,都与学业无关。

    余秋雨

    六

    来信

    余教授:

    我高中毕业后,只因几分之差,没有考上大学,现在在家复习,准备明年再考。问题是,我的女友考上了,而且是一所重点大学。请你告诉我,我是继续保持与她的关系,还是主动切断这种关系,让她在大学里获得自由?如果继续保持与她的关系,请问,我明年是不是必须报考她所在的那所大学?

    秦西岳

    回信

    西岳:

    真正的爱情与是否考上大学关系不大。但是,我建议你与女友的关系要冷一冷。这不是很矛盾吗?不。我的理由是,如果爱情真正到了一定的火候,就不会再存在是否继续保持关系的问题了,但你却把它作为一个问题向我提出,可见你们的爱情火候未到。火候未到的爱情要经历校门内外、年级上下等等分离性因素,确实有点累,不如冷一冷,过一段时间再看。

    至于你明年是否一定要去报考她所在的那所大学,我也认为不必如此强求。你说她考上的是一所重点大学,从语气判断,你今年报考的并不是重点大学,却也未能如愿;如果只经过短短一年时间的复习,你又强迫自己大幅度提升报考等级,其中又有爱情的因素加添在里边,你的压力太重了。万一考不上她那所学校呢?你与她的关系中一定会出现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因素。你对这种尴尬因素不会没有预感,因此压力更重。

    我的建议是双重减压:先减爱情的压,再减考大学的压。你只承认,一个关系很好的女同学考上了大学,今后彼此的关系如何发展,顺其自然;明年你会再考一次大学,考自己喜欢而又比较有把握的专业,不求重点,也不求一定要和什么人在一起。这样,你就可以松下一口气来,复习功课的效果也会大大提高。

    我不认识你,却对你的私事说这么多斩钉截铁的话,其实是十分冒险的,你完全可以不加理会。但我希望你记住一个原则:要对一些复杂的问题作出选择时,首先要给自己减压,先让自己放松下来。在沉重的压力下,连空气都是扭曲的,最容易作出错误的决断。

    余秋雨

    七

    来信

    余教授:

    我在二十三岁时就担任了车间主任,由于年龄优势,还差一点被选作了副厂长。但我明白自己的长处在技术方面而不在管理方面,因此几经申请,终于辞职,专心去做技术工作了。

    让我伤心的是,刚刚辞职,平日与我亲密无间的三个好朋友拍着我的肩说:“可惜!可惜!你太让我们失望了!”我以为他们是开玩笑,谁知他们以后确实开始对我冷淡,有时简直是冷若冰霜。

    到这时我才懂得,他们当初与我交朋友,其实是更看重我的仕途。仕途一断,友情贬值。但回想起来,我与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确实很愉快,我现在再也找不到这种愉快了。有时我也会一个人暗想,为了不使朋友们失望,我还是去做车间主任或副厂长,巴?但又觉得不是味道。想请你谈谈对这件事情的看法。

    王礼明

    回信

    礼明:

    不要害怕朋友们的失望,也不要害怕朋友们因失望而远去。我们不可能让一切朋友都满足,故意扭曲了自己而使朋友们满意,这就是虚假,而虚假又怎么能培植友情?

    请允许我讲一段自己的往事。

    好些年前,在南方,一位与我交往了很多次的朋友,突然放低了声音对我说:“请代我向老人家问好!”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用如此恭敬的态度来问候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名不见经传,这位朋友也从来没有见过。但又想大概是人家特别讲究这方面的礼节吧,于是就对他深表感谢,同时也问候了他的父母。没想到接下去他又说:“从报纸上看,他最近在北方几个油田视察吧?”

    我突然傻住,又蓦然惊觉。他上了一种谣传的当,把一位与我的名字很接近的中央领导人,当作了我的父辈。

    我连忙说明真相,而且急不择言地告诉他,在我们家乡,上下两辈人的名字,中问那个字不可能一样。他尴尬地笑着,频频点头,眼神间露出一种被欺骗的忿然,而且好像是我欺骗了他。

    当然,这份友情也就在他的深深失望中结束了。

    在功利社会中,多数朋友间是各有期待的,但大家都不把这种期待点明,成天在嘻嘻哈哈中互相偷窥,真是劳累。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有朋友突然点破,明白表示失望,然后离去,这是一种结束虚假的可喜举动,会使双方都感到轻松。

    不计功利的朋友也会有,但不多,需要长期寻找。我们不能用这么高的标准,来要求一般性的交往。

    你的那几个朋友既然已经明确表示出他们与你交往的目的,而这个目的你已经无法满足,那就中断那份友谊吧。一般性的友好交往还可以保持,没有必要反目成仇。千万不要为了不使朋友失望再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因为这是为虚假增添虚假,变成了两重虚假,比以前的单层虚假更要不得了。

    人生不要光做加法。在人际交往上,经常减肥、排毒,才会轻轻松松地走以后的路。我们周围很多人,实在是被越积越厚的人际关系脂肪层堵塞住、窒息住了。大家都能听到他们既满足又疲惫的喘息声,你们年轻,不要走这条路。

    余秋雨

    八

    来信

    余教授:

    我从大学毕业后一直在一家外资企业里上班,按社会上的一般标准,一切还算不错。但是,时间一长,我感受到了一种难言的平庸。按照我的工作表现,如果没有太特殊的情况,我会长久平稳地一年年被聘,成天与各种资料和数据打交道,多少年后我也可能升一级,做个小小的部门主管,继续一天天上班,做着自己完全不能左右的事情。

    难道,这就是我们在大学里经常谈论、时时企盼的“成功”?

    在战争的年代,指挥一场胜仗是成功;在饥寒的岁月,保证一家人或更多的人的温饱是成功;在现代,作为一个管理者,领导一个地区度过危机是成功;作为一个企业家,创造令人瞩目的财富是成功……而像我这样,什么都不挨边,什么都作不了主,什么成绩也算不到我一个人头上,我也不可能在自己的单位里争权夺利而取得胜利,那么,成功的概念何从建立?我觉得你在各方面都相当成功。你是怎么寻找成功的机会,积累成功的果实,抵拒平庸的消耗的?给我一点启发吧,哪怕片言只语。

    焦一泉

    回信

    一泉:

    我不知道你们在大学里是如何谈论和企盼成功的,在我接触的年轻人中,对成功这个概念往往有两度夸张——

    第一度夸张,把成功看得很大,几乎看成了足以留诸史册的惊人功业,这有几个人担当得起呢?至少在我,连想也不敢想;

    第二度夸张,把成功看得很险,几乎与失败处于千钧一发之间,非此即彼,你死我活,不成功就是一个窝囊废。

    把这两度夸张加在一起,结果非常可怕:既然成功的要求如此之高,成功者的数量也就很少;既然不是成功就是失败,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成了失败者;但谁又愿意成为失败者呢?因此为了争取成功必定需要经过残酷的争斗,争斗到最后仍然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如果成功必然导致如此可怕的图景,我们人类为什么要它呢?

    我们不妨让成功这个概念低调一点,软化一点,泛化一点。几位医生开刀前都点名要这位护士消毒器具,这位护士是成功的。年迈的丈夫临终前紧握着妻子的手,这位妻子是成功的。这种成功,并不与失败近距离对峙,而是完全能够与其他成功和睦相处。

    从这样的观念出发,你每天平平常常地上班,不能说是不成功。例如,如果你们企业里某个业务关节只有你才能快速地处理妥帖,如果同事们想到你时都轻松愉快,如果亲戚朋友遇到麻烦问题时总是喜欢与你商量,如果在外地工作的老同学回来时总是首先与你打电话,那么,你就是一个成功者,而且是多方面的成功,令人羡慕。

    至于我个人在这个问题上的体会,说出来你也许会不相信,那就是尽量少考虑这个问题。老是考虑成功,就会害怕失败,那就反而很难做成事情。例如我在出版了不少学术著作、早已成了教授之后,才开始学写第一篇散文,与低年级学生一起起步,成为一名“散文新秀”,如果太多地考虑成败,那就肯定不敢这样做。

    尽量少考虑成败,那么,多考虑什么呢?我主张多考虑世间的是非和善恶,以便拨乱反正、止恶扬善。可惜现在从中学生开始,整天都在追求成功,研究抵达成功的途径和方法,却很少花精力辨是非、分善恶,这实在让人焦虑。不少年轻人为了成功,不惜与罪恶联手,便是深刻的教训。

    为此,我觉得你也不妨降低对成功和失败的过度敏感,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来弘扬高贵的互助互爱精神,使大家的内心多一些善良,使我们的社会多一些仁慈。在这方面,每天都有大量的事情可做,除了上班之外,忙都忙不过来。如果忘记了善良和仁慈,只知一味地与别人争夺成功,那才叫真正的平庸。成不成属于术,善不善属于道,我们岂能求术而舍道?

    你知道,这已涉及到终极关怀的问题,涉及到人文领域的中心部位,即人之何以为人的那个部位了。

    余秋雨

    九

    来信

    余教授:

    我气量不算太小,但遇到了一件实在恼火的事情。

    大学毕业时,我与另外两位女同学一起被招聘到这个单位。开始三人很亲热,谁知一年后我因工作上的成绩接连两次加薪,引起了她们两位的嫉恨,麻烦事就频频发生了。

    先是到处传言,说我工作上的成绩有虚假成分。我开始听到这个传言时完全不知道是她们散布的,还向她们倾诉。她们说,也听到了,但每次都予以反驳,还劝我今后谨慎,注意“盛极必衰”。然而渐渐,越来越多的人告诉我,这个传言是她们散布的,由于大家都知道她们是我的朋友,又是同一个专业,不会乱讲,因此使传言显得很有说服力。

    过了不久,传言的内容变了。因为我的工作成绩是否虚假是有确实证明的,而且每天都在证明,很难以传言来否定,于是传言的方向转向我的历史,主要是说我在大学时代是个“恋爱狂”,有好几个男同学受过我的骗,甚至还有更难听的话,种种暗示,让人掩口而笑。讲大学时候的事,只能由她们所为,她们实际上是不加掩饰地与我对仗了,但我不知如何对付她们,不知何以洗刷,何以自辩。

    近半年来,她们又进了一步,不再传言了,而总是在各种会议上发言,反复讽刺“我们单位有名的先进人物”,甚至在企业内部刊物上写文章,用挑拨离间的语气讨论“先进与民心”的关系,谁都知道在说我。我从一个被阴暗角落里的传言伤害的人,变成了一个在正式场合“有争议的人物”。

    她们这么做,严重地干扰了我的生活和工作。我应该怎么做?理直气壮地当众训斥她们一顿?想过,但可以预想,到时候她们的话可能听起来比我更理直气壮。找领导反映?领导也就是劝慰几句罢了,她们又没有违反单位纪律,能有什么效果?干脆到法院打官司?这就需要搜集足够的证据,但对传言,任何证据都是不过硬的,至于发言,更抓不到切实的把柄。总之,我一筹莫展。

    我读过您的不少文章,知道您对历史和现实中的光明面和阴暗面有过深入的思考。为此想请教,面对我的处境,该怎么办?

    褚景丽

    回信

    景丽:

    初读来信,我曾怀疑你是否因过敏而夸大了事实,但再读两遍,我大致上相信了。因为你所叙述的程序,符合嫉妒者的行为轨迹。中国社会上的很多灾难,就是循着这种轨迹越来越恶化的。

    当然,由于我没有调查,这封回信还难以轻断具体的是非曲直,我下面要说的只是:如果你所说的全部是事实,应该怎么办。作为一种“假定性”的探讨,如何?

    首先是基本不理。这不是胆小,不是躲避,而是拒绝进入她们的行为轨迹。如果在具体问题上与她们一一辩论,虽然可能洗刷掉某些诬陷,但从大的方向看,是顺着她们的思路在走了。你现在的成绩,你以前的历史,本来是没有任何理由成为辩论对象的,如果逐个辩论开了,等于在你自家的家园里开辟战场,即使小赢也是大输。借用战争术语,可谓在战术上偶有所获,在战略上误入歧途。

    你一定会问,如果不理,别人相信了她们的传言怎么办?请放心,只要你没有出来和她们干仗起来,很少有人会完全相信单方面的谣传。即便相信了,对你的实际损害其实不大,像“文革”时期那样凭着几句谣传施行政治暴力的时代,毕竟过去了。更何况,你每天创造的成绩,你诚恳的笑容,你坦然的步态,都在默默之中为你正名。不正名也不要紧,一个人在名誉上保留一点冤屈的斑点,就像在食物中保留一点没有营养的纤维素,森林中保留一点恶兽毒菌,反而是健康、大气的标志。你又不想做民选总统、一代教宗,不要过于在乎周围对你的看法,而周围其实也不会一直保持着对你的强烈兴趣。即便是民选总统、一代教宗,不是也有许多人指着他们的背脊说三道四?他们好像也不在乎,依然是落落大方,从容不迫。相比之下,我们遇到的事情真算不上什么。

    其次,你要以适当的方式,宣布与她们友谊的中止。这倒是一个原则问题,不能含糊。因为她们的谣传之所以有某种蛊惑力,而你又特别生气,都与她们曾是你的朋友有关,一旦明确中止,事情就会结束夹缠状态,变得比较简单。这种中止,光写一封信不行,还要让周围较多的人知道。但是切记,不要把这种中止的宣告,变成态度激烈的吵架。一切都可以显得很平静,中止友谊这个决定,本身就具有很大的力量,甚至可以说,越平静地宣告,越有力量。不要具体申述中止的理由,一申述就能引起反驳,又变成了一场辩论。

    在这个问题上,最不可取的态度是,既满腔愤怒,又黏黏糊糊。说来说去还是朋友,她们那边说对朋友也要揭露真相,你这边说是朋友不应该造谣生事,旁人听了就会想,既然是朋友间的嗦事,谁也不想管。其实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还老挂着

    “朋友”这个词有什么用呢?既混淆了彼此间的是非,又玷污了人世间的友情,变成了一本越缠越乱的糊涂账。许多老朋友终究成了骂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