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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檀记第15部分阅读

带着你们毕家的千金小姐,进来吧。”旁边人都看着毕庆堂,毕庆堂点了点头,属下会意便撤了下去。陈叔从后面的车上把孩子抱出来,毕庆堂从陈叔手中接过了孩子,把自己的灰呢大衣盖到孩子身上,用衣领小心的遮住了小孩的眼睛。

    门锁开了,毕庆堂抱着孩子腾出一只手,推开了仓库的大门。刚走进去,还没适应里面的漆黑,门便被从后面关上了,上了锁。毕庆堂忽然笑了,开腔道,“您老了,胆子也小了。”言语里带着嘲讽。“大哥,大哥你来了吗?”墙角传出谭央低声的呼唤,带着哭腔。毕庆堂只是短短的嗯了一声,并没多说话,手紧紧的按着怀里的孩子。

    那人没有动怒,举着枪,枪口抵着毕庆堂的后背,另一只手去翻盖在孩子脸上的衣服,“妈的,还是你那个杂种老子有命啊,都当了爷爷了。”毕庆堂用手护住孩子的头,恶狠狠的说,“别碰我女儿!”那人听了这话顿时激动起来,歇斯底里的说,“不碰你女儿?你女儿是人,我儿子就不是人了?八年前,你在香港杀了我儿子,你怎么不说?”毕庆堂叹了口气,“子弹不长眼,误杀。”“误杀?你是利欲熏心被冲昏了脑袋了!我守着我那个傻儿子,不求大富大贵,就想过几天太平日子。可你来了!东西给了你,你的手下还是把我儿子杀了!让我在香港蹲了六年大狱!你比你老子还贪!还狠!”

    那人正在疾言厉色的痛斥毕庆堂的时候,毕庆堂猛地回过头将孩子砸到他的身上,毕庆堂一把夺过枪,抢夺中,枪响了,打在孩子身上。毕庆堂不顾一切的冲到谭央身边,帮谭央解开手上的绳子,他喘着粗气说,“小妹,别怕,我来了。”谭央扒开了眼睛上蒙的黑布,鬓发凌乱,惊恐的伏在毕庆堂的怀中。

    那人见状大喊着,“姓毕的,我操你八辈祖宗!”说罢,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我就知道你这小子不是善茬,我早就预备下了,大不了大家一死了之!”说罢,他扯开自己的外衣,将煤油灯提到身边。毕庆堂和谭央同时看到了,那一脸花白络腮胡子的老人的身上,缠满了土制炸药,煤油灯的火苗离炸药的引线,只有几指距离。

    “你别乱来!你别乱来,你会后悔的!”毕庆堂喊道。“怎么?你也怕了?反正老子是不怕死,黄泉路上,有你们作伴,我也值了。”毕庆堂深深叹了口气,抓着谭央的手对老人说道,“咱们两家有仇,你杀我也就算了,可你不能杀她,”说到这里,他的喉结动了动,“因为,她是谭叔叔的女儿,谭央。”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的缓慢、艰难,就像有谁紧扼住他的喉咙,命运的喉咙。

    “你说什么?混账东西,这,这不可能!”老人瞪大眼睛吼道。“有什么不可能,你不是说我利欲熏心吗?利欲熏心的混账东西。”毕庆堂淡淡的说,自嘲里带着自暴自弃的意味。老人抬高煤油灯,照在谭央的脸上,他眯着眼睛仔细端详她许久,似有所悟,“你和小时候的模样变化不大,你是小妹,对不对?”老人言语里带出了温柔的口吻,谭央不明就里的点着头。“那你记不记得我是谁?你七岁的时候,是谁带了广州莲香楼的糕点给你?”谭央吃惊的看着老人,下意识的扶着墙站了起来,“是,是许伯伯吗?”老人听罢感慨万千,含着泪点头,“对,我就是你父亲的二哥,许飞虎啊,孩子!”

    谭央的嘴张了张,又合上,此情此景及眼前的许伯伯使她理不清头绪,无所适从。许飞虎放下煤油灯走了几步,看了看毕庆堂,才将视线转向了谭央,痛心疾首的说,“可你,可你怎么嫁给了他?你父亲你表叔都没有拦着?那你父亲的苦……”许飞虎话刚说到这里,就听嘭的一声,枪响了,毕庆堂果决的拿起枪,一枪打中许飞虎的心口,许飞虎像一扇门板一样,直挺挺的向后倒下了。

    谭央见状,歇斯底里的冲着毕庆堂大喊,“你要干什么?”她冲到老人身边,用手心堵住许飞虎胸口汩汩的血流,“许伯伯,你坚持一下,咱们这就去医院!”说着,她转过身对毕庆堂喊道,“快,开车把他送到医院!”毕庆堂看着那盏地上的煤油灯,没有搭腔。毕庆堂这一枪,打得弥留中的老人心中顿时澄明起来,他忍着痛抓住谭央的手,断断续续的说,“他,骗你,他,他为了钱,苦,苦难……”这时,毕庆堂一个箭步冲上来,推开谭央,对着许飞虎头上就是两枪。这两枪开得,果断、干脆。

    枪声就响在耳边,震得谭央的耳朵嗡嗡的响,许飞虎的脑浆混着血液,溅了谭央一身。谭央惊得合不拢嘴,视线偏移,她看见了墙角的那个孩子。毕庆堂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缓缓蹲下,抚着谭央的头说,“不要害怕,小妹,没有危险了,都过去了!”“你为什么要杀他?”谭央的身子瑟瑟发抖的问,毕庆堂回身看了一眼墙角的孩子,“那是陈叔从医院的停尸间找来的,病死的,不是我杀的。”“我问的是许伯伯!”谭央哭着喊道。毕庆堂对谭央的话充耳不闻,自顾自的说,“走,和大哥回家。”

    毕庆堂带谭央回到毕公馆,为谭央洗了澡换了衣服,还请了个外科大夫为谭央处理了耳朵上的伤口,谭央也不说话,只是听人摆布。一切妥当后,已是第二天的清晨。毕庆堂一语不发的坐在床边的沙发上,佣人送上来了两碗粥,毕庆堂将粥放到谭央手边的床头柜上,然后自己端起另一碗,几口吃完了,放下碗拿起外衣就往外走。

    “你没什么话对我说吗?”听到谭央的话,已经打开卧室门的毕庆堂,回过头,“我要去方雅姐那里把囡囡接回来,我是把女儿和财产都安排好了才去救你的,去了,就没打算回来。小妹,你只是一味的追究质问,却忘了对为你安危而死生罔顾的丈夫说声谢谢了。”说罢,毕庆堂也不等谭央回答便关门走了。

    一个钟头以后,言覃跑进卧室,一头扑到谭央的怀里,哭着说,“妈妈,妈妈你回来了!”五六岁的孩子,对事情似懂非懂中,似乎也能体会生离死别的悲怆,她紧紧搂着母亲,小手拽着谭央睡衣的带子。谭央几天来受的惊吓,对女儿丈夫的思念以及许飞虎的突然出现和死去,这些种种的情绪在女儿的哭泣中也都山洪一般的倾斜出来,母女二人搂在一起任情任性的哭着,毕庆堂有气无力的倚在门口,他的心在妻女的哭声里沉沦再沉沦,溺于其中,透不过气,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如果说这是有惊无险的话,那么,余下的残局又该如何收拾呢?

    那一天,言覃守着妈妈,一步都不肯离开,谭央睡觉,孩子也蜷成一团睡在她身旁。毕庆堂时不时在卧室里坐一会儿,他们都同女儿说话,可他和她,并不说话。晚上睡觉,一家三口都躺在大床上,言覃缠够了谭央,在她的怀里睡着了,毕庆堂将谭央的机械表上足了劲,放到她枕下便关了灯,也躺下睡了。

    这个夜里,夫妻俩辗转反侧,直到深夜。谭央刚要昏昏沉沉的进入梦乡时,毕庆堂忽然紧紧的抓住了她的手,她睁开眼,卧房中的窗帘没拉,银色的月光从窗外倾泻到毕庆堂的脸上,他紧闭双眼,微微皱着眉,其实他也苦恼,可他的苦恼同她的一样吗?谭央心里想着,手却紧紧的握住了毕庆堂的拇指。不管什么样的难题,留到明天。她深信,他们的爱、他们的默契、他们的信念是可以排除万难的。

    第二天清晨,谭央醒来后发现毕庆堂不在身旁,她站在窗旁看到毕庆堂穿着睡衣站在二楼露台上。谭央换了衣服拿着毕庆堂的大衣也出去了,她拉开门,毕庆堂听见声音也并没有回头。他正抽着烟,烟的灰烬在他周围打着转,仿佛悲哀殉道的鸽子。

    这是一个阴天,上海的早春,带着湿润的空气。谭央将大衣轻轻的披到他肩头,毕庆堂笑着回头捏了捏她的手。

    “大哥。”

    “嗯?”

    “这世上愿意拿自己的命来换我平安的人,也只有你。”毕庆堂深深吸了口烟,并没说话。谭央又接着说,“我心里感激,可是做夫妻日子久了,有些话说不出,你谅解我好吗?可是心里,我是想,若有那一日,倘为了你,我也做得到!”

    毕庆堂听了甚为动容,回身抱住了谭央,连连点头,“小妹,我明白,我明白。”

    谭央攀着他的胳膊,柔声问,“大哥,可是,我心中还是有疑问,我问你,你能回答吗?”

    “我答什么都行,只要你能信!”

    谭央沉思片刻,点了点头,便开口问,“你为什么要杀他?他和我们的父亲情同手足!”

    “怕他伤了你,伤了我,所以杀他。”

    “那第二次你开枪时呢?他当时哪还有还击之力?”

    “我怕他胡言乱语,伤了咱们的感情。”

    听到毕庆堂的话,谭央良久无语,忽而,话锋一转,“大哥,我父亲给我的苦难佛呢?还在你那里对吗?”

    对于谭央这个问题,毕庆堂显然是气馁了,微微叹了口气,稀松平常的说,“丢了,不小心弄丢了。”

    随即,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谭央趴在他肩头,并不说话,半晌,毕庆堂有些沉不住气的问,“怎么?你不信?”

    谭央便抬起头,看着毕庆堂,幽幽的说,“我信,我们是最亲近的人,我不信你,还能相信谁啊?”她的回答充满了哀凉与无奈。

    面对毕庆堂漏洞百出的回答,谭央宁愿选择信任,因为她不想像个不智的女人,无休止的纠缠,让猜忌毁了他们的感情,毁了他们的生活。

    由此,毕公馆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温馨与安宁。

    那个周末,百货公司里的刘经理来公馆里找毕庆堂商量生意上的事,在一楼客厅碰见了和女儿玩的谭央,照例要寒暄几句,谭央看似无心的问起了老马何时回上海,刘经理笑着说,“这月底吧,就是二十八号。”谭央笑着自言自语的重复,“噢,二十八号啊。”

    夫妻之间应该有信任,不该纠缠,不该猜忌,这不假。可这后面还有一句,猜忌和纠缠作为态度和手段是不智的,而盲目的信任更是不智。要探究事实的真相来支持这份信任,抑或,推翻它。

    49(47)非命

    “小妹,怎么今天起得这样早?”刚睁开眼的毕庆堂坐起身,披上睡衣,伸头看了一眼床头的座钟。谭央坐在梳妆台前戴着耳环,听了毕庆堂的话,略迟疑,左右端详了一下镜中的自己,随即站起,为难道,“有什么办法,刚入院的那个孩子烧得厉害,我早些去,看看昨天的退烧针管不管用。”毕庆堂摇头,埋怨她,“你总是这样,其实早一刻、晚一刻,能有多大分别,我就不信。”

    谭央坐在床边,从枕头下取出腕表戴在胳膊上,噤着鼻子小声说,“大哥,我走了。”毕庆堂笑着吻了吻谭央的脸颊,“去吧,早回。”

    小汽车把谭央送到了宝隆医院的大门口,谭央下车进了自己的诊室,从窗口看着小汽车开走后,谭央取出衣柜里的一件短氅就匆匆忙忙下了楼,时候还早,路上行人很少,几个黄包车夫凑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的在街口聊着天,谭央坐上了其中一辆黄包车,轻声对车夫说,“和平码头”。

    清晨的码头,咸咸的海风伴着遥远的汽笛声扑面而来,虽是晚春,依旧是湿凉湿凉的,连带着人的心也随着这沁入骨髓的寒一同战栗,没着没落的。谭央站在海边,雏菊黄的缎面旗袍,黑色短氅披在肩上,黄金链子做的搭扣,被黑色短氅衬着,在胸前闪着金灿灿的光,这是大上海阔太太最时新的打扮,穿着谭央身上,倒让人觉得文雅端庄,谭央长长的卷发被海风吹乱,她只是抬起手随意的捋了捋,蹙着眉看向船甲板,既有焦急,也有忐忑。

    “马叔叔,马叔叔,”看着老人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谭央放声大喊,老马眯着眼往这边看,一看到谭央,他便连忙拨开人群挤了过来,高兴却又带着几分埋怨的说,“小姐,小姐你怎么来了?”身边都是久别重逢的人,在那种特殊的氛围下谭央端详着眼前的老人,头发花白了,皱纹也深了,他苍老了那么多,唯有看她时眼中那份和善关爱,许多年来,未曾改变。

    恍惚间,眼前这位穿着长袍马褂的体面老人与二十年前同里那个短打扮的中年管家时空交错,重叠在一起,让人分不清今夕何夕。谭央脑海里飞快的转着一张张或熟悉或不怎么熟悉的脸庞,父亲、母亲、表叔、许伯伯,这些脸庞的身后是氤氤氲氲的同里雾气。

    身处繁华的大上海,童年少年时的水乡时光渐行渐远,就连当年陪伴谭央身边的家人叔伯也一个又一个的离开了她,如今的谭央蓦然发现,眼前这个老人竟是她与过去联系在一起的唯一纽带,想到这里谭央不禁悲从衷来,她动情的伏在老马的肩头,“马叔叔,您好久没回来了。”

    老马对谭央的举动有些意外,随即又释然了,他依稀记得上一次牵着谭央的手还是二十年前,那个梳着牛角辫奶声奶气的小姑娘,一蹦一跳的同他走在水乡的甬道上。老马眯了眯眼,用自己苍老的手拍了拍谭央的手,他没言语,因为这一刻,谭央的心境与想法他全能明白,毕竟,同里的那十几年,对这一老一少来说是静谧美好的日子,弥足珍贵的时光。自那以后,世界就变了模样,天翻地覆的改变,再也回不去了……

    黄包车一前一后的拉着老马和谭央,路上渐渐热闹了起来,谭央看着前面老马那白花花的头发在风里抖着,周遭嘈杂的声响和高楼大厦竟有了疏离的感觉,她觉得自己与世隔绝了起来,像是被吊在半空中的瓶,忽忽悠悠的不着地,里面却空无一物,风灌入瓶口呜呜作响,里面的五脏六腑都不见了,只留下忐忑而恐怖的声响。

    老马把谭央带到了自己在上海的家,弄堂最深处的院落,老马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都住在这里,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人。他儿子儿媳说的上海话里还带着山东腔,让她想起了表叔,心也不由得和这家人贴近了。老马简单的擦了一把脸,就很有默契的带着谭央上了二层的阁楼,一个适于说话的僻静地方。

    待到和老马共处一室,谭央满腹的疑窦却不知从何说起了,她欲言又止,老马反而有些沉不住气,倒是先问了起来,“小姐,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略略一顿,老马忽然气愤的说,“是不是毕庆堂?”话问到这里,谭央忽然抬起头,颇为惶恐的看着老马,老马觉得自己的猜想得到了证实,一股脑的说,“他待你不好对不对?他原来还对我说,他要是对你不好,就该遭天打雷劈,这才几年啊,他就把自己的话忘了?小姐,你看着吧,我非杀了他不可。”说着,老马使劲的锤了桌子一下,苍老的手臂上青筋暴起。

    谭央听罢,连连摆手,“不,马叔叔,您误会了,大哥他待我很好。只是最近,发生了一桩旁的事。”谭央将茶杯拢在手里,微微低着头,将那天的事情尽量简洁明了的讲给老马听,她刻意的避开了过多描述性的词语,因为当时的场景让她回想起来每每揪心不已,毕竟她父亲亲如手足的兄弟,恰恰死在了她丈夫的手里。

    谭央讲完后抬头看着老马,让她意外的是,老马脸上没有丝毫的吃惊和痛心,反而事不关己的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为谭央的茶杯里添了水,谭央有些焦急的唤着他,“马叔叔!马叔叔,许伯伯他死了啊!我还记得我小时候,我坐在他膝上,他喂我吃广东带来的糕点,可他就这么在我眼前死了!”老马站起来,轻轻的拍了拍谭央的肩,安抚着她激动的情绪,“人老了,总有一死的,只是死法不一样罢了,这便是命。”

    老马说着,走到窗边,打开窗,阳光照到灰暗的阁楼里,细细的尘埃在光影的对比下抖动着,窗子下面是后街,一条仅容两人并肩走的窄窄巷子,巷子里一个半老的娘姨,坐在小凳子上,一面晒着太阳,一面哄着怀里的孩子。

    叔侄俩人都有些失神的看着外面,半晌,老马才慢条斯理的开口道,“人活了大半辈子就越来越觉得,命啊,不由得你不信,这世上怎么有那么多的奇事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