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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檀记第27部分阅读

    。如果说亲人的死去让我第一次失去了他们,那么我对他执迷不悟的情却叫我再一次失去了我的亲人。我为了逃避自己的家人,万念俱灰的时候都没有勇气去干脆利落的死。所以后来他带着女儿来看我时,连死路都没有的我终于下了决心,只要能见到女儿,我就要漂漂亮亮的活下去,即便心里充满了愧疚与悔恨,我也要笑着过好每一天。”赵绫吃惊无比的听了谭央的话后便心疼的把她搂在怀里,叹道,“小妹啊,你怎么从来没有对我们说过这些?”

    这时候,几步外的毕庆堂笑着催促她们,“我说你们姐俩有完没完,都什么时候了,总不至于唱一出长亭相送吧?”他这样的笑语揶揄,明面上调侃着离情别绪,细品起来,内里却都是丈夫的对妻子的体恤。生离死别是最劳神伤身的,毕庆堂是晓得这个道理的。

    这时,赵绫抬起头去看毕庆堂,在身后船上煤油灯的微弱光芒下,毕庆堂在她脸上看到了一股浓浓的悲悯之色……

    因为赵绫的这副神色,毕庆堂的心情便无端的糟糕了起来。从送走赵绫到坐回车里,毕庆堂一直一语不发,这样的表现很不像他那套惯于掌握大局的积极做派。

    “对了,绫姐他们这是要去哪儿?”听见谭央的问话,毕庆堂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此时车里,只有他们两个,而谭央正坐在他的身旁,咫尺间。答话前他先刻意的笑了笑,所以再开口时,话语里便染上了愉快亲昵的调子,“他们呀,先乘船南下,在南面安全的地方登岸,然后走荒僻的内6去延安!应当是稳妥安全的,你不用担心!”谭央如释重负的点了点头,紧绷的神经便松懈了下来,侧脸向外看时才发现,自己身上还披着他的大衣。

    谭央轻轻拽下大衣,叠了两叠后放到她与毕庆堂座位的中间。毕庆堂的手下意识的按在那件大衣上,瞥了一眼谭央身上的羊毛大衣,蹙眉道,“穿这个没法过冬,今年冬天太冷了,你又最怕冷。”“也还好,平日不会这么晚出来,”说着,谭央想了想,又郑重其事的开口道,“谢谢你,救了绫姐和李哥。”

    “谢我做什么,我是自来最厌烦你谢我的,再说你认识赵绫还是我介绍的,而且,救他们,我是有私心的!”说到这里,他见谭央的神色里露出了无奈与痛楚,便话锋一转,“我是要想办法赶紧把那三个小魔王送走,都把你累成什么样了,才养起来的肉,几天就瘦没了!”

    谭央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手腕,“男孩子,大略是顽皮些吧,不像囡囡是女孩。”毕庆堂开怀而笑,“和囡囡比?哪个能比?”“孩子总是自己的好!”听谭央这么说,毕庆堂便一本正经的快口接道,“不止是孩子!”

    见毕庆堂这么说,谭央便不敢再开口了,若论说情话,明的暗的荤的素的,这世上便没谁是他毕庆堂的对手,只要他肯说,总会点到女人的心弦上。这一点谭央最明白,所以之后路上,不管毕庆堂说什么,她也只是点头抑或摇头,不再轻易开腔。毕庆堂却在心里垂头丧气的感叹着,十年了,这姑娘面皮还是那么薄,人却学油滑了,愈发的不好拿捏了。

    毕庆堂在旁边连打了几个哈欠,因他一向精力旺盛身体又好,很少露出这样的疲态,谭央便问,“怎么?这些天很累吧?”毕庆堂神色复杂的望着谭央,木然的点了点头。谭央叹了口气,“为了绫姐的事,真是辛苦你了!”毕庆堂苦笑着摇了摇头。

    车快开到谭央住的公寓时,毕庆堂忽然开口道,“南京那边为了保密起见,本来是要赵绫他们在军队驻地就地正法的,若是那样,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子救他们出来了,戒备森严,又那么多拿枪的兵。可是据说,上海驻地有位将领极力反对,说绝不在杀敌人前先染上盟友的血,政治犯就是要政府来解决,他们不插手。南京政府没办法,就下令把赵绫他们押去南京伏法。我得知这个消息后还是有些为难,毕竟去南京的路很多,而这次去劫人又是极隐秘的事,我不可能每条路上都安排人,铺那么大的局,那就不止是冒不冒险的事了。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人给我送来了这个!”

    说到这里,毕庆堂从口袋里掏出张纸递给谭央,意味深长的说,“我做的事,我就会一五一十的认下,我既不会顶别人的罪,也从不贪旁人的功!”他一边说,一边别有深意的看着谭央。

    谭央细看手里的字条,这是从一张公文纸上匆匆撕下的一角,上面寥寥数字,写着时间和路线。字写得凌乱而潦草,笔迹却是谭央异常熟悉的,因为有人曾用这样的字迹为她写过整整五大本的课堂笔记。

    第二日,恰是晴日,阳光充足的冬日午后,忙了一上午的谭央在办公室内拿出刚在锅炉间热好的生煎打算吃,两声敲门声后,也不等谭央回话,虚掩的门便被亟不可待的推开了,徐治中呆立在门口看着谭央,半月来,他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憔悴与消瘦。

    谭央将手中的生煎放下,轻声说,“别站那,进来吧。”徐治中长舒一口气后关上房门,一步步的走到谭央面前,不由分说的去抓谭央的手。谭央的手上还有生煎上的油,便慌忙的往回抽手,徐治中见状一愣,随即一股绝望的神色倾泻而出,他规规矩矩的往回退了一步,失魂落魄的坐在了沙发上。

    谭央还未在意,只转身去墙角的脸盆里盛水洗手,就听身后,徐治中说,“昨晚押解赵绫他们去南京的车半夜开出了公路,掉进了河里,到现在,也没找到尸首,大概是被冲走了。”徐治中的语气呆板到有些死气沉沉,谭央一面擦手一面回头看他,大惑不解的问,“你,怎么和我说这个?”徐治中清了清嗓子,艰难的说,“央央,我叫你失望了,我袖手旁观,又无能为力。我知道若是赵绫死了,你便不会谅解我,那我大着胆子与你假想一下,若他们命大,活下来,逃出去了,你是否愿意给我一个机会,继续下去的机会?”

    谭央困惑的看着徐治中, “你这么说,就好像即便绫姐他们生还,也与你毫无关系似的。”见徐治中闻得此言后神色不定的望着谭央,谭央便打开手包,取出那张字条递与他。徐治中看见这张字条便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激动的问,“怎么在你手里?”谭央点了点头,“庆幸能押去南京,也庆幸知道走哪条路!”

    徐治中情绪激动的走了几步,随即难以置信的问,“怎么?毕先生都告诉你了?”“是,他说,他不贪旁人的功,”说着,谭央下意识的抬起头,说话的声音不大,却多少带了些底气。

    徐治中皱眉想了半天才无奈道,“我知道毕先生一直筹谋奔忙于解救赵小姐,我暗里帮忙的初衷不过是觉得只要赵小姐没死,咱们就还有转圜的余地。我从未想过以此向你邀功,毕竟,我为一己之私背叛了自己的理想与准则,于我个人而言,这便是莫大的耻辱,我不希望任何人知道,包括你!”说着,他叹了口气,“可我怎么也没想到,最该保守秘密的毕先生却对你说了。所以这一次,毕先生的行为叫我刮目相看、无地自容了。我想,若我在他的位置,我就不会说,我会对一张来历不明的纸条佯装不知,仅此而已!”

    “央央,我不得不说,不管毕先生以何等的手段心机在这个世界里谋事谋人,即便他十恶不赦、罪行滔天,可是对你,对你们的感情,他的行止太过高大完满,以至于每每令我瞠目、使我汗颜!”说到这里,徐治中望着谭央发自肺腑的说,“所以央央,不要怀着那么大的恨意与愧疚,你没有被自己的爱情蒙蔽双眼,在爱情里,他就是这样一个值得你深陷的人,而你亲人的死,与你是否爱上他,没有必然的联系。或者,你可以假想一下,如果人是有灵魂的,如果你父亲在天上能知晓这一切,即便毕先生真是杀人凶手,看见这个歹徒如此掏心挖肺的对自己的女儿,你父亲会去怪罪毫不知情的你吗?甚至于,我觉得走到这一步,他老人家都会觉得,如今毕先生的处境也算是造化弄人、形状可怜了吧。”

    “也许我对令尊一切的猜测臆想都做不得数,毕竟,我并不了解他老人家。可是抛开这一切的是非曲直,无论是你父亲还是你表叔,作为一个疼爱你的长辈,我敢断定,他们不想看到你每天都活在这样的苦痛挣扎中,他们不想你大半辈子的光阴都蹉跎在愧疚与悔恨里。所以央央,即便那一条条的人命叫你无法回头,叫你们不能团圆,但是最起码,你要做到平静理智的去面对整件事,面对毕先生。这是为你,也是为他。”

    说完这一席话,徐治中满是怜惜的望着谭央,谭央强笑着点头,可是头稍一低下眼泪便奔涌而出,她忽然泣不成声起来,“治中,谢谢,谢谢你!我总是想不通,总是与自己过意不去,我总以为这一切,太难……”徐治中温柔的笑着将谭央揽在怀中,宽慰道,“若觉得太难,就慢慢来,我陪你。”

    茶几上,画卷里的青山碧水晴舒郎阔,毕庆堂将手掩在题字的后半段上,只露出了“绿水无忧”“青山不老”,身后的陈叔无奈道,“早点儿睡吧,一幅画,终究看不出个花来。”毕庆堂莫可奈何的摇头,“哎,以前看她写写画画,既不大喜欢,也不大当回事,如今倒是能看出些门道来了,可她人却不在身边了。”说着,他将手抬起,“皱面”与“白头”两个词便晃到了眼前,与整幅画卷极不协调。

    “你呀,何苦来的,我也不知道你现在都是怎么想的,非要去救赵绫,你明知救他们要冒那么大的风险,费那么大的劲儿,而不救呢,那个姓徐的是铁定没戏了。哎,我是越来越有些看不明白你了!”毕庆堂将画慢慢卷起来,心不在焉的说,“赵绫死了小妹就能回来吗?恐怕她要伤心了,独个一人的伤心了。以前呀,就是算计得太多,事情做得太满。可这几年,年龄大些了,就觉得,人算怎么算得过天?你从老天那里算计来的东西,老天爷总会拿走的,翻着番的拿走,由不得你张狂。”

    毕庆堂把画小心翼翼的收到柜子里,“今天下午小妹来接囡囡,竟然笑着对我说,有家菜馆几道鲁菜做得很道地,说我有空可以去试试,那个菜馆啊,叫福寿斋!”陈叔听了他的话,便摇着头笑了起来,毕庆堂也跟着笑,笑到最后忽而收住了,肃然道,“她有很久没和我这样心平气和的说一件不相干的事了,”顿了顿,他又轻声说,“你知道她有多久没和我笑了吗?今天,我都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78(76)裘衣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谭央在家中时听见敲门声,打开门后,陈叔只与她打了声招呼便叫人抬了个大行李箱进屋。“陈叔,这是?”“少夫人,您冬天时的衣服还放在家里,少爷叫我给您送来。”

    陈叔走后,谭央打开行李箱,里面是一件件摞起来的裘皮大衣,从他们结婚那一年开始,每一年她生日,他都会送一件裘皮大衣给她,只这个冬天例外,因为他们已经不在一起了。

    因这么贵重的衣服放在行李箱里终究不像话,第二天谭央找来一个樟木箱子,把裘皮大衣一件件的叠好放进去。毕庆堂在买女人东西方面极为在行,甚至于比谭央自己都在行。因此每一件大衣的颜色与样式都不同,既合着谭央简单大方的口味,又紧握住当年流行的精要。每一年春节,随着毕庆堂去那些社交场合,谭央身上翻着花变的裘皮大衣不知揽回了多少太太小姐们艳慕的目光。

    可是平日里,这些衣服谭央却从来不穿,毕庆堂问她,她便说不大喜欢,又问原因,她笑着回答,穿起来臃肿,像熊。毕庆堂捏她的鼻子,佯怒道,“这满世界里,只你这样挑剔!”说到这里,他忽而得意的笑了,接着说,“所幸,这满世界里,也只我应付得来。好,你等着,一年一件,买到你八十岁,总能叫我翻出一件不像熊皮的衣服!”

    沉浸在往事中的谭央无奈的摇了摇头,这样一桩桩一件件,刻在每一个日常的角落,她真不知自己要付出多少的努力,经历多少的光阴才能真的心平气和的面对他以及他们之间的爱恨过往。

    她将衣服逐一拿出来放到樟木箱子里,到底层的时候,忽然愣住了。在行李箱最下面的是一个大大的纸盒子,谭央把盒子拿出来放到地上,缓缓掀开盒盖,里面是一件雪白的大衣,极短极密的貂毛,拎在手中轻轻软软,衣服按照风衣的样式裁剪出来,长度及膝,大翻领,腰间还系着腰带。谭央踯躅良久,才犹犹豫豫的把衣服套在身上。大小刚好,这样新颖的样式穿在身上,显得人尤为修长秀美,不仔细看都很难发现这是一件裘皮衣服。

    谭央看着穿衣镜里的自己,下意识的把手插到大衣兜里,却从里面掏出了一块绿色的方形小纱巾和一张纸,方巾上有许多猫的图案,纸上是毕庆堂的字,一板一眼写着——囡囡挑的纱巾。谭央将纱巾系在脖子上,看着镜中的自己,心中五味杂陈,缓缓合上了眼。

    因卧房里地方小,谭央就把樟木箱子放到了书房里。一日黄昏,徐治中来谭央这里,看见书桌边的樟木箱子便大声笑问,“央央,你又得了什么字画古籍,如此私藏,也不拿来与我看看!”在厨房烧水沏茶的谭央,蹙着眉想了半天,“只是上周买了几册清初的话本,盖着藏的章,说是珍本,也不知真假,正要给你瞧瞧!”

    徐治中饶有兴趣的打开樟木箱子,面对着里面满满一箱的裘皮大衣,他顿时愣在了原地……

    这个晚间,徐治中敲开了对面李副官的房门,将一个纸盒子塞到了李副官的怀里。李副官仔细端详了端详,不解的问,“这不是买给谭小姐的裘皮大衣吗”徐治中点头道,“是,给你了,拿回去送你家里的老婆吧。”李副官闻言便不好意思的笑了,“参谋长,真是,这怎么好。咱们三个都不大会买,挑了那么久,最后没法子,只拣了最贵的买,”说着,他又自说自话道,“这么贵的东西按说是好的,这谭小姐都不要,可见她是真不喜欢这裘皮的东西了。”徐治中靠在门框上叹了口气,“哎,不管喜不喜欢,她大概这一辈子都不会穿了!”

    原来这就是他儿时从叔父那里学来的唐诗。几千年前,元稹说,曾经沧海,除却巫山。只可惜,她是他的山,他却不是她的。她的山水已过一程,他一路跌跌撞撞的追将出去,不知能不能赶上最后那一抹云霞。

    谭央和徐治中蹲在一个放字画的大缸前,一件一件的把里面的卷轴拿出来看,在他们后面站了个穿长褂的老人,带着瓜皮小帽,花白的枯发散在肩上,小且圆的眼镜夹在鼻梁中间。这老头,浑身上下散着一股前朝遗老的酸馊气,他扁着嘴,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若不是世道变了,家道败了,我是不打算卖这些宝贝的,乱世里,这不值钱,若是太平起来呀……”

    谭央又打开一幅字,一看落款便眼前一亮,她捅了捅徐治中,望着凑过来的徐治中,谭央用极轻的声音对他做着口型,“是真的吗?”徐治中见她一副小学生般的紧张与虔诚,不禁笑着卖起了关子,“你觉得呢?”谭央把字拿近,认认真真的看了半晌,复又抬起头郑重其事点头道,“我觉得是!”徐治中笑着将那幅字拿过来仔细看了看,之后带着嘉许的目光看着谭央,赞道,“嗯,孺子可教也!”谭央听罢开心极了,慌忙把字细细卷起来,放到怀里。

    徐治中见状便说,“原来你喜欢他的字,等我有空出去多给你找几幅!”

    谭央笑着说,“不用,等我出师了,自己出去找!那你呢,你喜欢谁的字?”

    “古人还是今人?”

    “都算上!”

    遗老见他们扯起了古人,以为要压价,眉毛跳了跳。

    徐治中手上翻着画,头不抬眼不睁,不假思索的说,“你的!”

    遗老听见如此答案,眉毛又跳了跳。

    “你说什么?”谭央一脸惊异的问。徐治中对谭央笑了笑,脸上微红,随即又转回头一脸嫌怨的看了遗老一眼。那遗老见状便迈着方步,摇头晃脑的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