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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檀记第27部分阅读



    “我因在敬业中学入学考试里考了首名,又和学校里的几位学长熟识。所以咱们开学前的暑假里,我就被叫到了学校帮忙。当时整理考卷入档,我碰巧拿到了你的国文卷子,你那一笔字啊,我一打眼就知道,写字的人定是极有天分又狠下过一番功夫的,这样的字,一路读洋学堂上来的人是写不出来的。我叔父常讲字如其人,要看字识人。当时只看你的名字便以为你是个男学生,我就觉得,写出这样一手字的人,必是个磊落洒脱、才华横溢的男子。”

    “之后再看你考卷上的文章,我就更有了相见恨晚的感觉,我急于结识你,要引你为至交知己!所以那一整天,我翻出了你所有的考卷,一字不落的看了一上午,后来趁着老师们吃午饭的时候,我还打开了档案柜,找出了你的档案。打开档案,我一看性别栏里的女,便傻愣在那里,回不过神儿了。之后,我丢了几天的魂儿,还求着老师将咱们分到一个班。”

    言尽于此,徐治中忽然收了音,抬头看着谭央的侧脸,许久,他才慢悠悠的无奈说道,“因我知世事难有尽善尽美,我便以为你大略会丑些,而我,大略不会介意。” 说到这里,徐治中叹了口气,意味深长的说,“可我没想到,老天爷却不是这么安排的。”

    春节前的两周,一个飘着雪花的下午,徐治中陪着一个穿着军装的六十来岁男人来到了谭央的医院。谭央觉得这个人面善,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了,徐治中便给她介绍,“央央,这位是湘凝的父亲,章总长!”谭央恍然大悟,难怪她看着眼熟,读中学时去章湘凝家,应该是与湘凝的父亲照过面的。

    章总长笑着和谭央握了握手,“我还是认得出你的,十年前在我家,一群小姑娘在一起叽叽喳喳,只你不一样,文文静静的坐在一边笑,她们疯闹时,你还在桌边护着茶壶,防着里面的热茶烫到人。那天晚上吃饭时我就和湘凝问起你,我还和你伯母说笑,说以后给湘生找媳妇就要按着这个规格来!你伯母一听便当了真,非要湘凝介绍你和湘生认识,湘凝当时一摔筷子,生气的说,你们知道什么,央央马上就要有男朋友了,是我们同学,叫徐治中!”说着,章总长回头看着徐治中,笑了笑,“治中,那还是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第一次,就和这谭姑娘扯在了一起!”

    徐治中一听就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不管不顾的犯起了傻气。倒是谭央,禁不住疑惑起章总长的来意,她请章总长坐下,含着笑说,“章伯父,湘凝平日里总来医院找我,只是今天不巧,她没来!”章总长板起面孔,“我不是来找她,我是特意把她圈到家里,自己来的,我要见见那位刘医生。”

    听了他的话,谭央一愣,“章伯父,那恐怕不巧了,我们几个医生轮流出去为灾民们看病,今天恰巧轮到他,他现在不在医院!”章总长面色一沉,翘起腿来,“不要紧,我等!我倒要看看我家那不成器疯丫头能相中个什么样的人!”

    谭央看出章总长来意颇为不善,也估摸出大概章总长出门之前,湘凝刚与家里闹过,心便也悬起来了。下午四五点钟左右,天擦黑时,刘法祖带着助手和护士,背着药箱踢踢踏踏的进了医院的大门,他这人一向邋遢,今天白大衣外面披了件深蓝色的棉斗篷,斗篷的前襟上粘了一块血迹,时间久了,也没去好好洗,深棕色的一片滞在那,让人看了有些反胃。因是天冷下着雪,刘法祖缩着脖子抄着手藏在斗篷里,形容甚是可恶。谭央见状,倒是替着他窘迫心焦起来。

    章总长指着下面的人问徐治中,“是他吗?”徐治中将刘法祖这副形容看在眼里,连忙为他打圆场解释着,“他们做医生的忙了一天,很累,是容易这样。”章总长冷哼一声,看着远处的刘法祖,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就当刘法祖越走越近的时候,章总长忽然站起来,来到窗边将玻璃上的哈气抹干净,仔细端详着刘法祖的脸,片刻后,老人家脸上露出了惊异的神色。

    在走廊里,谭央和徐治中站在章总长身后,看着刚刚上楼的刘法祖。刘法祖低头走路,也没看见他们。谭央有些焦急的喊了声,“刘医生!”刘法祖抬头望见章总长,略一愣,随即笑了。他将棉斗篷拽下来扔到墙边的长椅上,毕恭毕敬的走到章总长面前,也不等徐治中介绍,便深深的举了个躬,“章伯父,您好!”

    章总长抚掌而笑,笑了很久,才宽慰无比的说,“守愚啊,你可以随时娶我女儿!”

    年前,章湘凝的婚事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的敲定了,而刘法祖生日上许的那个愿望——今年娶一位太太,姓章的太太,也实现的百般顺遂,至少,目前看来是这样。

    晚间,毕庆堂哄着言覃睡着后,放下手里的小人书,到卧房旁边的起居室里略坐了坐。楼下的座钟在安静的晚上发着动听却冰冷的声音,他叼着烟,靠在沙发上似睡非睡的眯着眼,过了许久,他伸手把角桌上的台历捞过来,深吸一口烟后,不耐烦的撕掉了最上面的那张。可露出来的新的一页,却令他的眉头,皱得更狠了。

    心烦意乱之际,毕庆堂起身出了屋,在楼梯口拿起电话,信手拨了号码。之后他靠在墙上,听着听筒里传来的无人应答的冗长嘟嘟声,径自发起呆来。过了许久,直到看见从楼上走下来的陈叔时,他才漫不经心的挂上电话。

    他与陈叔一个上楼,一个下楼,擦肩而过的时候,陈叔忽然拉着他的袖口,痛心疾首的说,“少爷,你就答应我,收收手吧。”毕庆堂一滞,然后冷着脸抽回自己的手,沉声道,“我有分寸!”“分寸?自打你识得了谭爷的千金,还知道什么叫分寸?你再这样,我就去告诉她,只少夫人制得了你!”面对陈叔声色俱厉的反诘,毕庆堂却自暴自弃的笑了,“要我用自己去要挟她?若真到了那一步,那我就真是沦落得无可救药了!”

    稀里糊涂的睡了一宿,清晨时,言覃光着脚跑进毕庆堂的房间,乖乖爬到爸爸的枕边躺下。毕庆堂半梦半醒里翻了个身,习惯性的摸了摸女儿的脑袋。言覃凑过来亲了亲他的脸颊,毕庆堂笑着拍了拍孩子,“囡囡乖,叫爸爸再睡会儿。”言覃咯咯笑了起来,凑在他耳边甜腻腻的说,“爸爸,爸爸生日快乐!”

    听了女儿的话,毕庆堂猛的睁开了眼。他的生日,只他们两个人知道,而他,从未告诉过孩子。

    见父亲睁开了眼,言覃拿了张纸举到他面前,“爸爸,我送你的礼物,喜欢吗?”纸上画着一只猫,笔法虽拙劣了些,却描画憨顽,很有些童稚的灵气。孩子身上总会有父母的影子,而言覃便从母亲身上继承了些艺术上的天分。画的下角还像模像样的题了字落了款,写着——“寸草心,毕言覃”,女儿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尤其是自己的名,两个字挨得极尽,乍一看便是一个“谭”字,和他的姓氏并排写在了一起。被女儿写出的“毕谭”二字,毕庆堂看后心头一紧,不由得心绪浮动,“囡囡,是妈妈教你画的?”

    言覃侧着头想了半天,为难又委屈的说,“妈妈不叫我告诉你,可妈妈还说,要做诚实的孩子,所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了!”毕庆堂一语不发的将这张画盖到了自己的脸上,言覃见了父亲的举动,小小的心也跟着难过起来,她扑过来搂住父亲的脖子,“爸爸,我以后每年都会送你礼物,我会比别人家的孩子记得更劳些,因妈妈说,你的生日别人都不知道!”

    毕庆堂听罢紧紧搂住了怀里的女儿,原来他的小妹给了他两样最珍贵的东西——一个良善女子最真挚浓重的爱,以及一个天使般乖巧可爱的女儿。这是他灰暗人生里硕果仅存的两份无价之宝,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半生来汲汲以求的那些金钱权势,终是廉价了,肤浅了。

    还在正月里的时候,上海滩上稍稍有些头脸的人的案头都摆上了这样一份请柬——猩红的请柬上烫金的四个大字“胡李联姻”。

    谭央收到这份请柬便打算托人带了礼金,自己就不去了。可是胡连成却巴巴的打来电话,既说希望谭央来,又含混晦涩的交待,若是看他做新郎不痛快,不来也罢。谭央撂了电话,心中想,去便去了,多大的事儿,到了胡连成嘴里便又天大的暧昧不明了。

    徐治中叉着腰看着谭央办公桌上的请柬,笑着说,“我也收到了!本不打算和上海的名流豪绅们搅在一起,不过,你若去,我就去!”

    毕庆堂在电话里热络的寒暄着,“哎呦,您老人家还登什么门啊,想叫我去,吩咐一声就好,一定一定,一定去讨杯酒喝,那可是胡家大公子的成婚大礼!”

    79(77)汽车

    刚过了十五,就是胡连成结婚的日子,前一天是教堂的仪式,倒是次日在饭店中大宴宾客,一时间,上海滩上的达官显贵云集一堂。

    这一天谭央到的很晚,倒不是她刻意怠慢,她是自己将车开来的,到了饭店才发现这里人车都多,所以停车又颇费了一番周折。毕庆堂这一天到的也晚,他却是刻意怠慢。坐在车里远远看见徐治中的那辆黑色大汽车左右也停不对地方,他还和司机说起了风凉话,“这位徐参谋长呀,哪里找来这么蹩脚的司机,丢人都丢到外面了!”

    正说着,那位“蹩脚司机”便从车上下来了。毕庆堂看清人后很吃了一惊,也不等车停稳,就开门下了车。徐治中正站在车旁指指点点的与谭央传授车技,毕庆堂便在后面语义不善的求教起来,“徐参谋长啊,听说如今打仗前线吃紧,缺人又缺钱,是真的吧?”

    他们两人回头看见毕庆堂,都很有些意外。犹疑片刻后,谭央对着毕庆堂极轻的点了点头,权当是打了招呼。毕庆堂见了,便如大冬天里吃进去冰糖葫芦,皮面上是甜的,芯子里却酸得人一个激灵,之后又是凉,透骨的凉。他才发觉,她拿他当仇人时,他的心是疼的,她拿他当旁人时,他的心又是酸的,大概,只要做不成她的爱人,他的下半辈子便会苦下去吧。

    徐治中在一旁看着这个尴尬境地,连忙顺着毕庆堂的话往下说,“是,毕先生的消息倒是灵通。”毕庆堂心中有气,言语里就有了火药味,嘲讽道,“难怪,堂堂参谋长,连个司机都用不起了,你早说啊,我出几个钱给你雇人,”说着,他扫了一眼徐治中,却将眼光落到低着头的谭央身上,冷厉道,“不然的话,即便你愿意丢人,我们还不愿意现眼呢!”

    徐治中听了毕庆堂的话自然是生气,可他如今看毕庆堂已与从前大不同了,承了他的情,也同情他的境遇。再有,他也不想与毕庆堂起争执,让谭央难堪难过,倒不如叫他毕老板这一拳打到棉花上。于是徐治中压下怒气,带着笑,语气和缓的对毕庆堂说,“不是,是央央想学开车,以后去哪里都方便些。”

    毕庆堂听罢蹙眉盯着谭央,顺势埋怨起她来,“就知道是你,主意大得很。好端端的学什么开车,不做医生转行做司机吗?你当开车很平常?劳神费力,一个走神便有风险,开出道、撞到东西,那便是天大的事!你一向这样,享清福你都要人去教!你满上海的去看看,有哪个体面本分的女人是自己开车的?你趁早歇了这份心思吧,若不是今天被我逮个正着……”

    这话一开了头,他就找到了状态,就好像他们从前在一起时,有了争执,他便会这样劈头盖脸的教训起她来。无论这争执最终是个什么结果,哪怕是谭央胜出,但只要他动气,谭央便会低着头乖乖的听他说,绝不惹他。

    这一回也是,十年来养成的习惯就难改,他是这样,她也是这样,所以刚开始毕庆堂噼里啪啦说开时,谭央也低着头一声不吭的听着,都说了半天了谭央心里忽然明白起来,她顿时恼怒自己,怎么连顾念着他的脾气面子,忍气吞声都成了习惯!

    谭央猛地抬头瞪了毕庆堂一眼,只这一眼,叫毕庆堂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说了一半的话也接不下去了。谭央面带着恼怒,一语不发的转身走了。而毕庆堂,就被这样原封不动的晾在了那里,他在这突如其来的失落中醒悟出来,原来她摸透了他的脾气秉性,更是因为爱啊,才顺着他、忍着他,可她本不是个生就顺从的女子。

    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我们习惯了彼此的付出与退忍,以为这就是婚姻中理所当然的那部分,可是豁然失去时我们才明白,归根结底,我们漠视了爱,最终也会被爱罚出局。

    把他们这一出看在眼里的徐治中很吃了一惊,他没想到毕庆堂在谭央面前耍得起这样的“威风”,这一副长兄教导幼妹的架势,训孩子似的,更叫他惯常唤她的那声小妹实至名归了。虽说这样的相处方式徐治中不敢苟同,因为这既不对等也不公平,可这样自家人的架势还是令他酸溜溜的欣羡起来,他想自己终其一生也不敢对谭央这样放肆,这是出于个性修养,更是出于他那谨小慎微而谦恭的爱。

    徐治中回过神儿来的时候,谭央已经自顾自的走远了,所以他很有些不尴不尬的与毕庆堂面对面站着,想了想,他出声打破了沉默,“毕先生,您今天也来喝胡连成的喜酒?”毕庆堂枯站了半天才点头道,“是啊,你也是来喝喜酒的?”“对,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说着,徐治中看了看周围成片的小汽车。毕庆堂讪讪的笑了,“我不知别人,反正我是要来的,”接着他又语意不善的补了一句,“我还算大半个媒人呢!”

    谭央独个一人走进饭店时,站在大厅里迎客的胡连成连忙来到跟前,神情复杂的望着谭央,低声道,“谭,我没想到你会来!”谭央礼貌的笑着说,“胡先生,恭喜您,愿您与夫人白头偕老,百年好合!”胡连成一听这话就皱起眉头,愁眉苦脸的悄声道,“谭,你偏要说这样的话来憋闷我,你应当知道,做这个新郎,我是极不快乐的,而且,”他意味深长的望着谭央,“我知道,如今的你也是不快乐的!”

    因那次舞会后,胡连成并没看到谭央得以回到福煦路的毕公馆住,他才又补上了后面的那一句。当他独身一人时,他发现自己倾慕谭央,谭央却和毕庆堂藕断丝连,他便对谭央颇为不屑。可如今,他娶了个不可心的太太,有了家室,再回过头看谭央时,忽然又觉得,她尚算是婚姻以外的真情的极佳人选。

    胡连成说完话看谭央没有反应,就神情痛苦的低下头,摆出一副握手的架势,抓住了谭央的手,谭央忙着抽回手,胡连成却不松。徐治中一进大厅就看见了这样一幕,于是,他高喊一声,“央央,这就是胡连成胡先生吗?”闻得他的声音,大厅里几个在角落闲聊的客人回过头去看胡连成,胡连成惊弓之鸟般的松了手。徐治中不禁在心中骂了句粗口。

    徐治中快走几步,到来谭央身边,揽着她的肩,笑着问,“怎么自己先进来了,也不等我!”还不待谭央回答,他就冲着胡连成点了点头,“胡先生大喜了,我和央央来沾沾你的喜气!”这两句话,被徐治中板着面孔说出来,冷森森的。如今的徐治中惯于在军队阵前发号施令,一旦板起脸来就很让人胆寒。胡连成起初也怕了一怕,随即想到自己是主人,这人平白无故冒出来坏了他的好事,还敢用这样的语气与他说话。正准备发火时,他的余光看见了徐治中腰上别的手枪,再顺势去看他军装上的肩章,那明晃晃的三颗星啊,把他胡大公子的雷霆大怒转瞬间就晃得烟消云散了!

    徐治中看出了他的怒起怒消,更看清楚了个中原因,对他的鄙夷又添了几分,或者说,鄙夷到无以复加。他冷冷看了一眼胡连成,扔下一句,“央央,咱们走吧,胡先生还有其他的女宾要应酬,咱们就别打扰了!”说罢,牵着谭央往二楼的宴会厅走去。

    胡连成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在心里恨恨的想,女人便是这样的贱种,太平的花花世界里要找个流氓头子做丈夫,外面打起仗来,她就跑到年轻将军的怀里了!所以,作为一个男人,一定要有权势,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