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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绝不回去。
没有了海澄的季家,对他而言只是个地狱,一个让人永远不想忆起的伤心地。
十岁以前关于季家的回忆,一半快乐、一半痛苦。几乎从海澄与他才刚会说话开始,季风扬就请来了各式各样的家庭教师。语文、数理、礼仪、社交……季风扬要的不是天真活泼的小孩,他要的是一个具有强烈领袖气质的继承人。
季家的掌门人一向以才能为先,排行先后并不重要。日、风、海、石,四个排辈单字象征大自然四大元素火、气、水、土,他们一向以圣经上负责掌管这些元素的天使们来戏称季家的掌门人。
季日升是米加勒,季风云是拉斐尔,而季风扬要自己的儿子成为葛布勒。
所以他与海澄从小就必须接受严苛的训练,只要未达到父亲大人或家庭教师订下的标准,立刻就是一顿责打,然后便是严格的禁足加禁食。
他一向对数字不敏感,对那些所谓的领袖课程更是兴趣缺缺﹔与其关在让人气闷的教室里上那些无聊的课,他宁可到户外观察大自然的一切。花、草、虫、鸟、高山、流水、日出、日落,哪些生命不比那些只会说教的老师有趣?哪些风景不比老师们呆板的脸孔吸引人?于是,翘课成了家常便饭,在那些大人眼中,他也被烙上了顽劣不堪的印记。
通常,海澄会替他想办法逃过责罚,偶尔无能为力时,他便会悄悄来他被关禁闭的地方看他。
“你又在做什么?”海澄从窗外跳进,身手俐落。
窗子是从外头落锁的,家里没一个佣人敢违抗季风扬的禁令打开它;就算有胆,也不敢沿着三层楼高的壁缘,自隔壁房间潜进。
只有海澄敢做这种事。
海玄抬起头,对这个只比他早几分钟出生的哥哥微笑,“我在研究地毯的花纹,看样子他们又换了一条新的。”
“这花纹有什么特别吗?”海澄学着他趴下身子,大而清澈的眼睛瞪着地毯。
“你看这个几何图形,我在一本建筑书上看过,这是从前阿拉伯帝国宫廷最常用的装饰花纹。”
“对啊,我想起来了,历史课本上好象也有类似的图案。”
“听说阿拉伯人最喜欢用几何图形当装饰。”
“难怪他们的数学那么强,欧基理德的几何原理就是他们发扬光大的。”
“海澄,我拜托你。”他瞪哥哥一眼,“我们现在讨论的是艺术,不是数学。你这个书呆子!”
“你再骂吧。”海澄站起身来,笑吟吟的,“你今晚有没有饭吃,可得完全仰赖我这个书呆子呢。”
他眼眸一亮,“你带了东西来?”
“你说呢?”海澄提起刚刚自窗户爬进来时,顺手放在桌上的一袋东西,在他面前挥了挥。
“太好了!”他一声欢呼,伸手就把袋子抢过来,“我肚子饿扁了。”他打开袋子,惊喜地发现里头是一盒他最爱吃的烧卖点心,一盒珍珠丸子,还有一壶热腾腾的饮料。
“这壶是什么?”
“还有什么?热巧克力奶茶,妈妈亲自为你煮的。”
“真的?”他欢天喜地地拿起杯子倒了满满一杯,喝了一大口,“好香好浓,真好喝。”
“不错吧?”海澄拿起另一个杯子,也为自己倒了一杯,“妈妈就是知道你爱喝,才特地煮的。”
“妈现在在干嘛?”他满口食物,口齿不清地问。
海澄面色一黯,“好象又跟爸爸吵架了,今天一整天几乎都待在房里。”
“又吵架?”他一咬唇,沉吟半晌,用力咽下烧卖,“海澄,你听说了吗?爸爸在外面有一个比我们只小几岁的女儿。”
“我听说了。爸爸想把她们母女接回来。”
“怎么可以?我绝对不承认!你也不高兴吧?海澄,莫名其妙地多出一个妹妹来。”
“那也不是她的错。”
“对!都怪那老头,简直欠揍”
“别这样说,海玄。他毕竟是爸爸。”
“我才不希望有那种爸爸,整天只会逼人念书、上课。”自己却在外头风流快活!他在心里加上一句,知道海澄不会高兴听到他这么说。
“他也是为我们好,望子成龙嘛。”
“算了吧。”他吐吐舌头,“他可别想指望我,指望你还有可能。”
“本来就没人指望你啊。”海澄眨眨眼,故作无辜地望他。
“你敢取笑我?讨打!”
他作势一拳挥过去,海澄反应迅速地接住。“敢打我?懂不懂尊敬长上的道理?我可是你哥哥啊。”
“只不过比我早出生几分钟而已。”他不服气地反驳,从小就因为必须称呼海澄为哥哥而感到气闷。
“那还是哥哥。谁教你自己动作慢吞吞的?不早一点从妈妈肚子里出来。”
“我猜我前世一定是猪。”他恢复调皮的笑容,黑眸亮晶晶的,“总想多赖一秒是一秒。”
“今世也不一定就不是猪了。”海澄忽然慢条斯理地加上一句。“什么意思?”
“你说呢?不会笨到猜不出来吧。”
“季海澄,你是恶魔!”他指控着,眸中却有着笑意,“平常在大家面前装出一副乖乖牌的模样,其实说话才毒呢。”
“谁教你不装?”
“我才不要!那多虚伪。”
“其实我也只能在你面前这样而已。”海澄忽然若有所感,叹了一口气。
他凝望哥哥,心底蓦地一阵抽痛。
他明白,他当然明白。这个人见人爱、知书达礼的哥哥其实也不过是个小孩而已。为了达成大人的期望,他强迫自己跳过童年,这其中,有一半原因是为了保护他。
他最亲爱的哥哥,为了替他挡下父亲不合理的期望,宁愿自己加倍承受,牺牲自己以换取他的逍遥自在。
在十岁以前,他之所以还能保有自己的性格,发展对艺术方面的兴趣,完全是因为海澄的关系。
为什么那么体贴的海澄,那么让人倾慕的哥哥竟会英年早逝呢?他想不透,真的想不透!
因为有海澄,他在季家的童年还有一半是美好的回忆。
而如今,连那仅有的美好也悄逝无踪了。
因为海澄已死。
第五章
季海澄已死。
从此以后,她的身心再也无法自由,因为他的死亡完全是为了她。
若不是她,他不会在人生的黄金岁月便英年早逝;若不是她,季风扬不会失去最钟爱的儿子,季海蓝不会失去最敬仰的哥哥,而季海玄不会再也见不到一心一意挂念的人。
一切都是因为她。是她种下的恶因,所以该由她承受恶果。
桑逸琪再次来到向海玄的工作室门前,半犹疑地伸出手。
曾经,她盛气凌人地来到这里,满心只想给一个自大的男人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而今,她又光临此地,心境却已完全改变。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回忆起来却仿佛年代久远。
她认识一个说话行事总教人气绝的男子,从毫不留情地怒骂他、厌恶他、痛恨他,到不知不觉地受他吸引、爱上他、眼底心中只有他。如今,她发现这一切只是场可笑的恶作剧,他接近她只为了折磨她、利用她,以报复他所憎恨的父亲。她终于认清这段感情只是她一厢情愿的一场幻梦,但她却没有权利选择遗忘。
上天毕竟还是要惩罚她的,惩罚她因年少轻狂而夺走一条珍贵的生命。
她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按铃。
前来应门的正是她第一次来时见到的青年,如今她已晓得他是海玄的助手。
“小赖,向先生在吗?”
“先生接下一个广告案子,出外景去了。”小赖一面说,一面侧身让她进门,“大概不会太早回来吧。”
她点点头,默然地在惯坐的座椅坐下。
“我冲壶红茶给你。”
“谢谢。”
十分钟后,小赖自现代化的厨房走出,托盘上除了茶具之外,还有一碟手工制的小饼干。
“请用。”他对她微笑。
桑逸琪回他一个微笑,深思地凝着他。
她曾问过小赖为什么会想在向海玄手下担任助手,当时他虽然觉得奇怪地瞥了她一眼,但回答时的语气仍掩不住兴奋。
“因为先生是很有名的摄影师啊。他在美国办过几次个展,作品很受欢迎,玩相机的人很少有不知道他的。先生本来不打算在台湾请助手的,是我自愿跟在他身边,同他请教技巧。”
“这样啊。”
“桑小姐没看过先生的摄影集吗?”
“没看过。”
“桑小姐应该看看,先生真的拍得不错。”
“不用替我打广告了,小赖。”当时向海玄一面自暗房走出,一面懒洋洋地说道,“桑小姐看过我的作品,她可不是顶欣赏呢。”
“为什么?”
“因为她一眼就看出我最大的缺点。”
“先生的作品有缺点吗?”
“不是技术上的。”向海玄对他微笑,眼角余光却若有深意地瞥向她,立刻促使她心跳加速。
他总是有办法用最简单的方式影响她,所以她才会轻易地陷入他特意张开的情网。桑逸琪幽然长叹。“桑小姐心情不好吗?”
小赖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她勉力一扯嘴角,“我没事,你忙你的吧。”
“要不要先过去隔壁等?琉璃小姐好象在家。”
“不,不用了。”
除了向海玄之外,她没气力再应付其他人了。
小赖深深看她一眼,“那么我先走了,我今天还有课。”
她微微颔首,“再见。”
小赖离开后,她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等候,直到一壶满满的锡兰红茶涓滴不剩,直到原先自落地窗潜入的亮丽光影转淡转暗,直到所有的声音都被闇黑的夜吞噬,只剩下满室的寂寞里围住她。
终于,玄关外传来大门开皆启的声音,伴随着一阵莺声燕语。
“我不管,海玄,你答应替人家的写真集掌镜嘛。”
“lily,我说过我不拍人物的。”
“为什么?你对人有偏见?”
“怎么会?我喜欢人类,尤其是女人。”
“证明给我看。”女人娇声软语。
“这个嘛……”向海玄低声一笑,扭亮了客厅的灯,却在发现沙发上窈窕的身影后倏然一僵。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厉声问。
“我想与你谈谈,海玄。”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我必须和你谈。”她平静地坚持。
向海玄瞪视她,数秒后忽然仰头一阵朗笑。他一把拉过身后长相娇媚的女子,将她整个人带入怀里。
“你应该发现了吧?我今晚忙得很,可没空跟你闲聊。”
桑逸琪瞇起眼,迅速扫过他怀中的女人。即使她对演艺圈并不熟来,也认得出那是一张最近经常出现在屏幕上的新秀脸孔。
“我可以等你。”
他面色一沉,“要等请你出去等,我办正经事时可不希望有电灯泡打扰。”
她一撇唇,“你称那为正经事?”
“海玄!”被他搂在怀里的女人忽然大发娇嗔,“这无聊的女人究竟是谁啊?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活像只欲求不满的孔雀!”
向海玄闻言再度大笑,“比喻得妙啊,甜心,没想到你还有点小聪明嘛。”
“怎么,你以为我是那种胸大无脑的女人?”女人斜睨他一眼,一面有意无意地将丰满的|乳|峰挤向他。
他笑吟吟她瞥她一眼,“以你这种天赋,你不能怪一个男人有那种想法。”
一瞬间,粉拳频频落向他胸膛,“讨厌啦,人家才不是那种女人。”
向海玄笑着,捉住她不安分的玉手,“别把你的体力浪费在这种无聊事上,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做呢。”
“讨厌!你好坏哦。”
桑逸琪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再也听不下去了。
“我会在外头等你。”她冷吟她说,走向大门。
“我可不能保证我会需要多少时间。”他的语音自身后追上她。
“我会一直等你。”她简单地回答。
“随便你!”他砰地甩上大门。
桑逸琪僵直身子,好一会儿,只是静静地冻立原地。
屋内传来隐隐约约的笑语声,一声声都重击着她的心。接着,笑语逐渐逸去,世界重新归于沉寂。
她闭上眼,想象着这样的沉寂代表了什么,想着想着,眉尖愈颦愈紧。
然后,她用右手扶住墙,让微微沁着汗的额头贴住水凉的墙。
泪水静静地滑落。
“天啊!这女人还在。”
女人轻声尖呼,细致的肩尖一挑,肤质莹腻的容颜写满了惊异,隐隐蕴着一丝鄙夷。
向海玄不动声色,瞥了端坐在地上的桑逸琪一眼。她背靠着墙,螓首深深埋入双膝之间,似乎是睡着了。他不禁皱起眉,她就这样坐了整整六个小时?
“我们走吧。”他扶起女人的手臂,刻意不再向她看上一眼。
“真受不了!”女人一面摇头,一面细声抱怨着,在向海玄的带领下乘电梯下楼。“她是你的爱慕者吧?她想这样缠你多久?要不要脸啊!”
“不干你的事吧,甜心。”向海玄轻松地说着,眸中却毫无笑意。
女人似乎察觉了他的不悦,态度软化下来,“我只是替你抱不平嘛。这样紧迫盯人的,你还要不要过日子?”
“别想那么多了。你等会儿还有个通告要赶,不是吗?省点精力拍戏用吧。”
女人抬首望了他一眼,眼神幽怨,纤纤玉指在他胸膛上画着圆圈,“你还会不会来找我?”
“你说呢?”他似笑非笑。“你对我毫无兴趣吧?”女人轻轻推开他,小小的发着脾气,“昨晚也是故意在那女人面前演戏,最后还把我一个人留在房里。”
“这样不好吗?让你好好的养精蓄锐。”
她嗔视他数秒,忽然叹了一口气,“算了,只要你肯答应为我的写真集掌镜,陪你演多少戏我都不在乎。”
“那就多谢了。”他轻拍她的脸颊,“我替你叫的车应该快来了。”
“你不送我?”
“小姐,你不怕被那些好事的媒体记者逮到?我可是为你的名誉着想。”
“好吧好吧,算你有理。”她似乎颇为不悦及无奈,但终于还是乖乖离去。
向海玄望着她上车,松了一口气。麻烦总算去了一半。
但还有一个更大的麻烦呢。
他聚紧眉峰,果然发现桑逸琪还坐在工作室门口,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他心一紧,一股冲动让他蹲下身抬起她的头,“喂!醒醒,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她随着他粗鲁的动作扬起头来,眼帘仍静静合着,自喉中逸出一声细微的呻吟。
“搞什么?”他咒骂一声,拍起她的脸颊,“快给我醒来!”
然后,他拍打的功作忽然缓了下来,右手在空中僵凝许久后才覆上她的额。
他立即迸出一串诅咒,“该死的!怎么会这样?”
她发烧了。这就是她双颊微红,前额发烫,怎么唤也唤不醒的原因。
他将她拦腰抱起,一路穿厅过廊,来到工作室最里头一间小小的卧房,将她整个人安置在柔软的单人床。
这间房原是他特地留的,以供小赖有需要时住下,没料到昨晚刚招待了那个女人,今晨又轮到她进驻。
但这次他可没把她一个人留在房里。纵然阴沉着一张脸,他仍然替她量了体温,仔细地为她准备了冰枕,并喂她喝下一杯温热的水。
她总算有了动静,长长的眼帘在搧了几下后缓缓开启,“是你。”她细声说道,仿佛有一点惊讶,却又理所当然。
“你发烧了。”他面色不善,“现在虽然是夏天,晚上还是顶凉的,谁让你这样在外头睡觉的?”
“我只是想等你。”她喉咙发痛,语声微哑。
“现在你等到啦。”
她勉力一牵唇角,拼命想坐直身子,无奈力不从心,只能紧拽他衣袖,“我有话跟你说。”“现在不行。”他冷冷地拒绝。
“为、为什么?”
“你以为你现在有办法条理分明地跟我说话吗?我可不想浪费时间跟一个神志不清的女人瞎缠!”?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