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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太匆匆第3部分阅读

    医生吗?”

    “看过呀!”她疼痛渐消,嘴上就涌出笑容来了,虽然那脸色依旧白得像大理石,嘴唇依然毫无血色。“医生说没什么,大概是神经痛吧,你知道我这个人是有点神经质的。而且,女孩子嘛,偶尔有点心痛胃痛头痛的,才来得娇弱和吸引人呀!所以,西施会捧心,我这东施也就学着捧捧胃呀!”

    她居然还能开玩笑,韩青已快为她急死了。

    “你必须去彻底检查,”他坚决的说:“这样痛一定有原因,神经痛不会让你冷汗都痛出来了。改天,我带你去照x光!”

    “你少多事了!我生平最怕就是看医生,我告诉你,我只是太贪吃了,消化不良而已,你去帮我买包绿色胃药来,就好了!”他为她买了胃药,从此,这胃药他就每天带着,一买就买一大盒。每次他们吃完饭,他就强迫性的喂她一包胃药,管她痛还是不痛。她对他这种作风颇不耐烦,总嫌他多此一举。但她也顺着他,去吃那包胃药,即使如此,她还是偶尔会犯犯胃病。每次犯胃病,韩青就觉得自己是天下最无能最无用的人,因为他只能徒劳的看着她,却不知该如何减轻她的痛苦。午夜梦回,他不止一次在日记上疯狂的写着:

    “上帝,如果你存在。我不敢要求你让她不痛,但是,让我代她痛吧!我是如此强壮,可以承担痛楚,她已如此瘦弱,何堪再有病痛?”

    上帝远在天上,人类的难题太多了,显然上帝忽略了他的祈祷,因为每次痛的仍然是她而不是他。

    韩青不敢追问海洋学院那学生的事,他只敢旁敲侧击,对于他这一手,袁嘉佩显然很烦恼,她会忽然间就整个人都武装起来:“如果你希望我们的友谊长久维持下去,最好不要太干涉我的生活,也不要追问我什么。算算看,我们认识的时间才那么短,我们对未来,都还是懵懂无知的。韩青,你一定要真正认清楚我,在你真正认清楚我以前,不要轻言爱字,不要轻言未来,不要对我要求允诺,也不要对我来什么海誓山盟,否则,你会把我吓跑。”

    他闷住了。真的,他不了解她。不了解她可以柔情的抱着他的头,哭泣着亲吻他。然后又忽然拒人于千里之外。甚至,和别的男孩约会着,甚至,对别的男孩好奇着。甚至——

    虚荣的去故意吸引其他异性的注意。是的,她常常是这样的,即使走在他身边,如果有男孩对她吹口哨,她依旧会得意的抬高下巴,笑容满面,给对方一个半推半拒的青睐。这曾使他非常生气,她却大笑着说:

    “哇!真喜欢看你吃醋的样子!你知不知道,你是我交过的男朋友里,最会吃醋的一个!”

    “交过的男朋友?你一共交过多少男朋友?”他忍不住冲口而出。她斜睨着他,不笑了。半晌,才说:

    “我有没有问你交过多少女朋友?等有一天,我问你的时候,你就可以问我了。”她停了停,看到他脸上那受伤的表情,她就轻轻的叹气了,轻轻的蹙眉了,轻轻的说了一句:“我不是个很好的女孩,我任性、自私、虚荣,而易变……或者,你应该……”

    “停!”他立刻喊。恐慌而惊惧的凝视她。不是为她恐慌,而是为自己。怎么陷进去的呢?怎么这样执着起来,又这样认真起来了呢?怎样把自己放在这么一个可悲的、被动的地位呢?怎么会像徐业平说的,连男子气概都没有了呢?他瞪着她。但,接触到她那对坦荡荡的眸子时,他长叹了一声。如果她命定要他受苦;那么,受苦吧!他死也不悔,认识她,死也不悔。然后,有一天,她忽然一阵风似的卷进他的小屋里,脸色苍白,眼睛红肿,显而易见是哭过了。她拉住他的手,不由分说的往屋外拉去,嚷着说:

    “陪我去看海!陪我去看海!”

    “现在吗?天气很冷呢!”

    “不管!”她任性的摇头。“陪我去看海!”

    “好!”不再追问任何一句话,他抓了件厚夹克,为她拿了条羊毛围巾。“走吧!”他们去了野柳。冬天的野柳,说有多冷就有多冷,风吹在身上,像利刃般刺着皮肤。可是,她却高兴的笑起来了,在岩石上跑着,孩子般雀跃着,一任海风飞扬起她的长发和围巾,一任沙子打伤了她的皮肤,一任冬天冻僵了她的手脚。她在每块岩石上跑,跳,然后偎进他怀里,像小鸟般依偎着他。用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把面颊久久的埋在他的胸怀里。他搂着她,因她的喜悦而喜悦,因她的哀愁而哀愁。他只是紧搂着她,既不问她什么,也不说什么。

    好久之后,她把面孔从他怀中仰起来,她满面泪痕,用湿漉漉的眼珠瞅着他。他掏出手帕,细心的拭去她的泪痕。

    她转开头,去看着大海。那海辽阔无边,天水相接之处,是一片混混蒙蒙,冬季的海边,由于天气阴冷,蓝灰色的天空接着蓝灰色的海水,分不出那儿是天空,那儿是海水。

    他挽着她,走到一块大岩石底下,那岩石正好挡住了风,却挡不住他们对海的视线。他用围巾把她紧紧裹住,再脱下自己的夹克包住她,徒劳的想弄热她那冷冷的手,徒劳的想让那苍白的面颊有些红润,徒劳的想弄干她那始终湿漉漉的眼睛可是,他不想问为什么,他知道她最不喜欢他问“为什么?”

    “哦!”好半天,她透出一口气来,注视着海面,开了口。“你知道,我每次心里有什么不痛快,我就想来看海。你看,海那么宽阔,那么无边无际。我一看到海,就觉得自己好渺小,太渺小太渺小了。那么,发生在我这么渺小的一个人身上的事,就更微不足道了。是不是?”她仰头看他,热烈的问:“是不是?是不是?”他盯着她,用手指轻抚她那小小翘翘的鼻子,那尖尖的下巴,那湿润的面颊。“不是。”他低语。“不是?”她扬起眉毛。

    “不是!”

    “为什么不是?”

    “海不管有多大,它是每一个人的海,全世界,不论是谁,都可以拥有海,爱它,触摸它,接近它。而你不是的,你对我而言,一直大过海,你是宇宙,是永恒,是一切的一切。”

    她瞅着他,眼眶又湿了,他再用手帕去拭干它。“别管我!”她笑着说:“我很爱哭,常常就为了想哭而哭。”

    “那么,”他一本正经的。“哭吧!好好的哭一场!尽管哭!”

    “不。”她笑着摇摇头。“你说得那么好听,听这种句子的女人不该哭,该笑,是不是?”她笑着,泪水又沿着眼角滚下。她把脸孔深深的埋进他怀中,低喊着说:“韩青!你这个傻瓜!全世界那么多可爱的女孩,你怎么会选上我这个又爱哭又爱笑又神经兮兮的女孩子,你怎么那么傻!你怎么傻得让我会心痛呢!我的胃已经够不好了,你又来让我的心也不得安宁。”

    他鼻中酸楚,心中甜蜜,而眼中……唉,都怪海边的沙子。他用下巴摩擦她的头发,低语了一句:

    “对不起。”她蓦然从他怀中抬起头来了。

    她的眼光直直的对着他。坦白、真切,而温柔的说:

    “今天早上,我和那个海洋学院的男孩子正式分手了。我坦白的告诉了他,我心里有了另一个人,我怕,我的心脏好小好小,容纳不下两个人。”

    他瞪着她,血液一下子就般满身奔窜起来,天地一刹那间就变得光彩夺目起来,海风一瞬间就变得温柔暖和起来,而那海浪扑打岩石的声音,是世界上最最美妙的音乐。他俯下头去,虔诚而热烈的吻住她。这次,他肯定,她和他终于走入同一境界,那忘我的、飘然的境界。

    那天晚上,他写了一张短笺给她:

    我是我,因为我生下来就是我,

    你是你,因为你生下来就是你,

    但如果我因为你而有了我,

    你因为我而有了你,

    那么,我便不是我,你便不是你,

    因为,我心中有你,你心中有我。

    或者,元朝的管夫人泉下有知,也会觉得这些句子比“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或“把咱两个,都来打破”来得更含蓄而深刻吧!

    第七章

    就像“去看海”一样突然,袁嘉佩有天坚持要他去见她的一位国文老师——赵培。

    赵培大约已经七十岁了,满头白发苍苍,满额皱纹累累,但却恂恂儒雅!谈吐非常高雅,充满了智慧,充满了文学,充满了人生的阅历和经验,韩青一看到他,几乎就崇拜上他了。

    在赵家,他们度过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晚上。赵师母和赵培大约差不多大,却没赵培那种满足的气质。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因为,即使现在,她仍然有非常光滑的皮肤,和一双迷蒙蒙的眸子。她用羡慕的眼光看着韩青和袁嘉佩,坚持留他们吃晚餐。于是,袁嘉佩也下了厨房。这是第一次,韩青知道鸵鸵能烧一手好菜,她炒了道酸菜鱿鱼,又炒了道蚂蚁上树。赵师母煮了一锅饺子。菜端出来,鸵鸵用骄傲的眼光看他,说:“我故意想露一手给你瞧瞧呢,菜是我炒的!”

    他尝了尝鱿鱼,故意说:

    “太咸了!”说完,他就开始不停筷子的吃鱿鱼,吃蚂蚁上树。赵培笑吟吟的看着他们两个,眼光好温和好慈祥。赵师母好奇的问了一句:“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呀?”

    赵培笑着说:“他们在应该认识的时候认识了!”

    师母说:“你们在什么场合认识的呀?”

    赵培说:“他们在应该认识的场合里认识了!”

    噢!好一个风趣幽默善解人意的老人呀!韩青的心欢乐着,喜悦着。也忽然了解鸵鸵为什么会带他来这儿了。她正把他引进她的精神世界里去呢!他那么高兴起来,整餐饭中间,他和赵培谈文学,谈人生,甚至谈哲学。谈着,谈着,他发现鸵鸵不见了。他四处找寻,赵培站了起来,往前引路说:

    “她去探望太师母去了。”

    “太师母?”他愕然的。

    “我的母亲。”赵培说:“已经九十几岁了,最近十几年来,一直瘫痪在床上,靠医药和医生在维持着。来,你也来看看她吧!她很喜欢年轻人,只是,记忆已经模糊了,她弄不清谁是谁了。”韩青跟着赵培走进一间卧房,立刻,他看到了鸵鸵,鸵鸵和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人。那老太太躺在床上,头顶几乎全秃光了,只剩几根银丝。脸上的皱纹重重叠叠的堆积着,以至于眉眼都不大能分出来了。嘴里已没有一颗牙齿,嘴唇瘪瘪的往里凹着。她躺在那儿,又瘦又小,干枯得只剩下一堆骨骼了。但是,她那瘦小的手指正握着鸵鸵那温软的手呢!她那虚眯的眼睛也还绽放着光彩呢!她正在对鸵鸵说话,口齿几乎完全听不清楚,只是一片咿咿唔唔声。可是,鸵鸵却热心的点着头,大声的说:

    “是啊!奶奶!我知道啦!奶奶!我懂啊,奶奶!我会听话的,奶奶!……”赵培转头向韩青解释:

    “她每次看到嘉佩,就以为是看到了我女儿,其实,我女儿沦陷在大陆没出来,如果出来的话,今年也快五十岁了,她印象里的孙女儿,却一直停留在十几岁。”

    韩青走到老太太床前,鸵鸵又热心的把老太太的手放在韩青手上。那老太太转眼看到韩青了,那枯瘦的手指弱弱的握着他,似乎生命力也就只剩下这样弱弱的一点力量了。她叽哩咕噜的说了句什么,韩青完全听不懂。赵培充当了翻译:

    “她说要你好好照顾兰兰——她指的是嘉佩。兰兰是我女儿的小名。她懂得——她懂得人与人间的感情,她也看得出来。”韩青很感动,说不出来的感动。看到那老太太挣扎在生命的末端,犹记挂着儿孙的幸福,他在那一刹那间体会的“爱”字,比他一生里体会的还强烈。

    从老太太的卧室里出来,师母正端着杯热腾腾的茶,坐在客厅里发呆。看到袁嘉佩,师母长长的叹了口气:

    “年轻真好!”韩青怔了怔,突然在师母脸上又看到那份羡慕,那份对年华已逝的哀悼,那份对过去时光的怀念。他想起屋里躺着的那副“形骸”,看着眼前这追悼着青春的女人。不知怎的,他突然好同情好同情赵培,他怎能在这样两个女人中生活?而且,他突然对“时间”的定义觉得那么困惑,是卧室里的太师母“老”?还是客厅里的师母“老”?他望着师母,冲口而出的说了句:“师母,时间对每个人都一样,您也曾年轻过。”

    师母深刻的看了他一眼。

    “是啊!”她说:“可惜抓不回来了!”

    “为什么总想去抓过去呢?”赵培的手安详的落在妻子的肩上。“过去是不会回来的。但是,你永远比你明天年轻一天,永远永远。所以,你该很快乐,为今天快乐!”

    韩青若有所悟,若有所得,若有所获。

    离开了赵家,他和鸵鸵走在凉凉的街头,两人紧紧的握着手,紧紧的依偎着,紧紧的感觉着对方的存在,紧紧的作心灵的契合与交流。“鸵鸵,”他说:“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孩。”

    她偎紧他,不说话。“鸵鸵,”他再说:“世界上不可能有人比我更爱你了,因为不可能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今天一个晚上,我看到了好多个层面的你,不论是那个层面,都让我欣赏,都让我折服。”

    她更紧的依偎着他,还是不说话。

    “鸵鸵,”他继续说,他变得多想说话啊。“我有我的过去,你有你的过去,从此,我们都不要去看过去。我们有现在。哦!最真实的一刻就是现在!然后我们还有未来,那么长久美好的未来。鸵鸵,让我们一起去走这条路吧,不管是艰辛的还是甜蜜的,重要的是我们要一起走!然后,等我们也白发如霜的时候,我们不会去羡慕年轻人,因为我们有回忆,有共同的回忆。我们会在共同的回忆里得到最高的满足。”

    她抬眼看他了。“只是,”她细声细气的说:“我不想活得那么老。”

    “什么?”他没听懂。“我不要像太师母那样老!”她说,头靠在他肩上,发丝轻拂着他的面颊。“我不要像一个人干一样躺在那儿等死,我也不要成为儿女的负担,尤其,不想只剩我一个人……”

    “嗯,这样吧!”他豪爽的说:“你比我小两岁!”

    “是。”

    “我活到八十二,你活到八十,行不行?”

    “行!”

    “那么,一言为定!”他伸出手去。“我们握手讲定了,谁都别反悔!”她伸出手来,正要跟他握手,忽然觉得有些不对,这样一握下去,岂不是就“许下终身”了吗?她慌忙缩回手来,笑着跑开去,一面跑,一面说:

    “你这人有些坏心眼,险些儿上了你的当!”

    “怎么?”他追过去,抓住她。“还不准备跟我共度终生吗?”他眼睛闪着光,咄咄逼人的。

    “你又来了!”她叹气。“我说过,你不能逼我太紧,否则我会怕你,然后我就会逃开!”

    “我还有哪些地方让你不满意呢?”

    “不是你,是我。”

    “你还没有准备安定下来?”

    “是。”他挽紧她,紧紧紧紧的挽紧她。

    “真的?”他盯着她。“真的!”他捧住她的脸,想在街道的阴影中吻她。她重重用力一推,逃开了,他追过去,发现她正弯着腰笑着,很乐的样子。他想发脾气,但是,你怎能对一张笑着的脸发脾气呢?噢,鸵鸵,你是我命里的克星!他想:你非把我磨成粉,磨成灰,要不然,你是不会满足的。靠在一根路灯上,他长长的叹了口气。

    她悄悄走近,把她暖暖的手伸进他手里。

    “我只同意——”她一本正经的说:“你活到八十,我活到七十八。”噢!鸵鸵!我心爱的心爱的心爱的小人儿!他心中呼唤着,狂欢着,一下子把她整个人都拥入怀中。

    第八章

    然后,就是一连串幸福、甜蜜、温柔、快乐、狂欢……的日子。如果说生活里还有什么欠缺,还有什么美中不足,那就是经济带来的压力了。韩青自从念大学,屏东家里就每个月寄给他两千元做为生活费,房租去掉了九百元,剩下的一千一百元要管吃、穿、学费、看电影、买书、车费,再加上交女朋友,是怎么样也不够的。所以,在认识鸵鸵以前,他总利用任何假期,和晚上的时间出去打工赚钱。他做过很多很苦的工作,包括去塑胶工厂做圣诞树,去广告公司画看板,甚至,去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