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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太匆匆第3部分阅读

的下水道漆油漆——一种防止下水道被腐蚀的工作。还去过食品加工厂当打捞工,浸在酸液中打捞酸梅,把皮肤全泡成红肿而皱折的。至于各种临时工,例如半夜挖电缆、修马路、送货品……他几乎全做过。但是,鸵鸵来了,鸵鸵占据了他所有课后的时间,甚至占据了他的心灵,他很少再去当临时工了,随之而来的,是生活的拮据。

    不能跟家里要钱的,家里已经够苦了。

    不能跟徐业平借的,徐业平的父亲是公务员,家里也够苦了。他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呢!

    吴天威,吴天威也不见得够用!

    为什么大家都闹穷呢?他就是想不通。但,那时,确实大家都穷得清洁溜溜。即使是这种穷日子,鸵鸵仍然带来无穷无尽的欢乐。他们把生活的步骤调整了一下,因为鸵鸵那么害怕父母知道她在外面有男朋友,她总说时机未到,韩青还不能在父母前亮相。韩青什么都听她的,总之,是要她过得快活呀!所以,每早的互通电话,开始由鸵鸵主动打给他了。小安安成了两人间的桥梁,负责“喊话”。每早通完这个电话,一天的节目才由这电话而开始——决定几时见面,几时吃饭,几时做功课。于是,这电话成为两人间非常重要的一件事了。

    可是,电话也常出问题的。韩青常想,电话是什么?线的两端,系一个你,系一个我,于是,你“耳”中有我,我“耳”中有你。哈,想到这儿,他的耳朵就痒起来了,准是你作怪,鸵鸵。这天,由于“电话”,韩青在他的日记中写下这么一段记录:鸵鸵:昨天用最后的十块钱为你买了一把梳子,我还剩三块钱。八点醒来,整理房间,等你电话。

    八点二十分,刷牙洗脸,继续等你电话。

    九点正。喝白开水。九点三十分。下楼找房东,想借电话,她在洗衣服,不好意思开口。

    十点正。她还在洗衣服,不管了,借了电话,铃响二十二次,无人接听。十点零五分。再跑下楼,打电话,无人接。

    十点零五分至十点三十分。总共跑下楼十次,都无人接。

    十点三十分。打电话给赵老师,也无人接。

    十点四十分。焦急,考虑你是否出了事。

    十点四十五分。打电话给徐业平,不在。

    十点四十五至十二点。再打电话八次,没人接。

    十二点零五分。打电话给师母,你没去过。

    十二点十分。打电话给吴天威,告诉他我已三餐没吃饭(昨晚已经没钱吃晚饭了),他说要借钱给我,我怕你打电话来,不敢出去。十二点三十分。看房东电视,坏了。

    十二点四十五分。……一片空白。

    一点正。只有一颗着急的心,担心你。

    一点半。打死一只小老鼠。

    两点正。还是没有动静,没有一人。

    两点零一分。想你,想你。

    两点零二分。喜欢你,喜欢你。

    两点零三分。爱你,爱你。

    两点零四分。问你,再问你,你在哪里?

    两点零五分。很饿,很怕,担心你,担心你。

    两点零六分。再打电话,没人接,铃响八次。

    两点零七分。算算自己喝了多少白开水。十一杯。

    两点零八分。胃开始痛,头发昏,还好,就是感觉越来越冷。手握热开水杯子,好点。

    两点零九分。鸵鸵,你在哪里?放声大叫了:鸵鸵,你在哪里?两点十分。烧开水,因为开水喝完了。

    两点十一分。去向吉他王借钱,想去找你,吉他王也不在。两点十二分。打开窗户,频频望马路,盼望你就在眼前。

    两点十三分。有一种想大哭的冲动。

    两点十五分。担心你的一切,不管你怎样,只要你没出事,没生病,什么都好。两点十八分。另一杯好白好白好白的白开水。

    两点二十分。打电话给方克梅。不在。

    两点三十五分——你终于打电话来了,什么?你家电话坏了!但是你平安,你没事,你很好,哦,谢谢你,谢谢你,鸵鸵。谢谢你和上帝。这天,当他们终于在小屋里见面了,鸵鸵看到了那时间记录,气得直跺脚,指着他的鼻子骂:

    “天下有你这种傻瓜,饿了好几顿不吃东西,只为了我家电话坏了!你真笨!你真傻!你真要气死我!有我一个人闹胃病不够,你也要加入,是不是?”

    他凝视她,傻傻的笑着,傻傻的看着她那两片说话好快好快的嘴唇,然后,他就傻傻的接了一句:“你老了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变得很噜苏!”

    她扬起眉毛,瞪大眼睛狠狠的摔了摔头:

    “不用等我老,我现在就很噜苏!我还要骂呢,我还要说呢,你身上没钱,为什么不告诉我?昨天就没吃饭,为什么不告诉我?还去帮我买那把见鬼的梳子,我告诉你,那不过是一把梳子,我已经有好多好多把梳子了……”

    骂着骂着,她的眼圈红了,她的声音哑了,于是,他飞快的用唇堵住她的唇。而她却在他又灵魂都飞上了天的当儿,悄悄的把身上仅有的三百多元全塞进他的夹克口袋里。

    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点点滴滴,穷也罢,苦也罢,什么都是甜蜜的,什么都是喜悦的。自从那个海洋学院的阴影去掉以后,韩青几乎不敢再向上帝苛求什么了。只要鸵鸵的心里,仅容他一个!这就是最美好的了,这就是最幸福的了。那时,鸵鸵正在修法文,她教了他第一句法文:

    “开门打老鼠。”

    “开门打老鼠?”他希奇的。“这是法文?法国人真怪,开了门打老鼠,老鼠不是都跑掉了?应该关着门打老鼠,我有经验,关着门打老鼠,它就逃不掉了!”

    鸵鸵笑弯了腰,用法文再发了一次音。

    “开门打老鼠——意思就是,你好吗?”

    “嗯,”他哼着。“不知道另外三个字法文怎么念?”

    “什么另外三个字?”

    “我爱你。”鸵鸵红了脸。她的脸红让他如此心动,如此感动,如此震动。他常在她的脸红、害羞,和他偶尔举动过于“热情”的时候,就急急退缩的举动中,去发现她的纯洁。纯洁,这是好简单的两个字,可是,他深知,在这一代的大学生里,能维持这份“纯洁”的,已经越来越少了。而她,她还是交过好几个男朋友的!于是,他更珍惜她,他更尊重她,他更爱她。“你心里只有这三个字吗?”她瞪着眼睛问。

    “是啊!这是人生最重要的三个字,难道老师没有教过你?”

    “说实话,”鸵鸵笑着。“是教过的!”

    “怎么说?怎么说?”他追问着。

    “纠旦。”她用法文发音。

    “煮蛋?”他问。她大笑,敲他的头,敲他的肩膀,敲他的身子。她笑得那么开心,他就也开心了。以她的欢笑为欢笑,以她的伤心为伤心,老天!他已经没有自我了。他也不要那个自我了,爱的意义是把自我奉献给她,让她尽情的欢笑。

    “你知道吗?韩青。”她望着窗玻璃外的一角天空,突然眼光迷蒙的、向往的、做梦似的说:“我一生有两个愿望。”

    “是什么?”他问。“第一个愿望,我将来一定要去巴黎,我觉得世界上最罗曼蒂克的城市就是巴黎了。我一定要去!去看凯旋门,香榭大道,然后,坐在路边的咖啡篷下喝咖啡。”

    “好!”他握紧她的手,郑重的许诺。“这事交给我办,我一定带你去巴黎。去看凯旋门,在香榭大道散步,去咖啡篷下喝咖啡。”

    “别忘了,”她叮嘱:“还有罗浮宫,还有凡尔赛,还有那著名的拉丁区!”

    “是!”他坚决的应着,豪爽极了。“罗浮宫,凡尔赛,拉丁区……我们只好在那儿住上一段时间,慢慢的游览,慢慢的欣赏。因为,你要去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对。”她点头。“我们不能走马看花。要深入的去接触巴黎,唉!”她叹气。“那一定是个美透美透的城市,才会出那么多诗人、艺术家,和文学家!”

    “这个愿望你就交给我吧!”他斩钉断铁的允诺着。“你另外一个愿望是什么呢?”

    “哦!”她笑了,有点羞涩。“我想写一本书。”

    “写一本书?”他惊奇的看她。“我从不知道,你想当一个作家。”

    “并不是当作家,只是写一本书。”她脸颊红红的。

    “写什么呢?”他问。“写——木棉花吧!”

    “木棉花?”他不解的:“为什么是木棉花?”

    “这只是一种象征。”她困难的解释。“每次,我看到木棉树开花就很感动,木棉树又高又挺,它先开花后长叶子,和别的植物都不一样。那些花红极了,鲜极了,艳极了,盛开在又高又粗的枯枝上,显得特别孤高,特别雅致,特别高不可攀。而又特别——有生命力。”

    “有生命力?”他问,试着走入她的境界。

    “是啊!人们很容易看到一颗种子发芽,就联想到生命力,看到小生命的诞生,就联想到生命力……我呢,我看到木棉花,就联想到生命力。那种火焰似的红,绽开在光秃的、雄伟的树枝上。哦……”她深吸口气:“我说不出来,总之,它让我感动,让我好感动好感动!因为它不是柔弱的花,因为它不是小草花,因为它不属于盆景,因为它孤高,傲世,而与众不同!我欣赏它!我就是那么那么欣赏它!”

    “好。”他盯着她看。“我同意。世界上最美丽的花就是木棉花。可是,这本书里你要写些什么呢?”

    她羞涩的笑着,年轻的面庞上是一片天真与无邪。

    “说真的,不知道。等过些年,让我把人生体会得更深刻的时候,我才知道我真正要写什么。”她坦白的说:“我想,写生命吧!生命中的爱力,生命中的傲气,生命中的孤独………”

    “孤独吗?”他打断她。

    “是啊,木棉花是很孤独的,它高高在上,没有别的花朵可以和它并驾齐驱,它是很孤独的。生命本身,有时候也是很孤独的!”他深深的看着她,深深的,深深的。

    “鸵鸵,”他沉声说:“我也曾经体会过生命的孤独,不止孤独,还有无奈。可是,你来了,生命再也不孤独,只有——

    幸福。如果两个人彼此拥有的话,生命绝不孤独,只有幸福,只有幸福,只有幸福。“他强调着”幸福“,因为它正充塞在他整个胸怀里,拿起一支笔来,他说:”让我写给你看,什么叫幸福!“

    于是,他飞快的写着:

    “你来了,我有了一切,

    我来了,你有了一切,

    一切的一切就是你我。

    你的一切就是我的一切,

    我的一切就是你的一切。

    我的,你的,一切,一切,是我俩的一切。“

    她看着,读着。抬头看他,她喜悦的抱住他,跳着,转着,开心的嚷着:“我的,你的,一切,一切,是我俩的一切!我俩的巴黎!我俩的木棉花!”

    第九章

    春天,在幸福中过去了。

    夏天,又在幸福中来临了。

    暑假快到的时候,韩青收到屏东的家书,要他回家看看两老。他忽然想起一件大事,他居然没有一张鸵鸵的照片,他必须要说服鸵鸵,去照一张正式的照片,拿回家去炫耀一下。可是,当他跟她说的时候,她几乎把她那颗小脑袋从脖子上摇得快掉下来了。她说:“不行!不行!我生平最怕照相!何况照了给你拿回家去,我才不干呢!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

    他用手一把蒙住她的嘴。

    “最怕听你来这一套!”他说。“跟我照相很恐怖吗?我又不是猩猩!”

    “我宁可跟猩猩照相,不跟你照!”

    “哦?”他傻傻的瞪大眼

    “因为猩猩不会拿着我的照片去给它的父母看!”

    “好,我答应你,我也不拿给我父母看,只要你跟我去照张相!”

    “不要,我好丑!”

    “胡说,你是世界上最美的!”

    “不要!”

    “要!”

    “不要!”

    “要!”

    “不要!”事情僵持不下,最后,他提议,以掷铜板来决定。她勉强同意了。拿了个壹圆的辅币,她猜是梅花面,他猜是“壹圆”面。铜板丢上去,落下来。哈,居然是“壹圆”的那面,他乐坏了,拖着她就往照相馆走。她无可奈何,也就半推半就的照了那么张“合照”。照片洗出来,他一脸傻傻的笑,她也一脸傻傻的笑。他还得意呢!居然夸口的说:

    “你看过什么叫金童玉女吗?这就是金童玉女!”

    真不害羞啊,她抢着想去撕那张照片,他当宝贝似的抱着照片跑。拿他没办法啊,她认了。只是,好久以后,她还会想起这件事来,狐疑的问他一句:

    “那个铜板是不是变魔术的道具铜板?会不会两面都刻着‘壹圆’?”他大笑。“可能吧!”他说。“真的?真的?”她追着问:“我看你这人有点不老实,我八成上了你的当!”唉!鸵鸵,我会让你上当吗?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去合照更多的照片,那时,你将披上白纱,当我的新娘。他瞅着她,心里的话,嘴里并没有说出来。只为了,认识了这么久,已相遇,既相知,复相爱,又相怜……而那“婚姻”两字,仍然是两人间的绊脚石。他可以了解她好多好多方面,独独不了解她对“婚姻”的抗拒感。正像她说的,如果他逼得太紧,她会逃开。正像徐业平说的,未来是虚无缥缈,漫漫长长的路。哦,鸵鸵,他心里低呼,难道我还不够爱你,不够资格伴你走过以后的漫漫长路?难道你还不能信赖你自己,信赖你自己的选择!还是……你认为在你以后的生涯中,会遇到比我更强更好的人?不不!这最后一个问题要从心底画掉,彻彻底底画掉!他画掉了,只是,心底的底版上,仍然留下一条画过的刻痕,虽然淡淡的,却也带来隐隐的伤痛。

    那年暑假,他回家去只住了二十天,就匆匆北返了。实在太想她了,太想太想了。生平第一次,尝到相思滋味,原来如此苦涩、无奈,躲不掉,也抛不开。他录过一张不知那儿看到的小笺给她:“鸵鸵:我不想想你,但心思一动,我就想起了你。我不想梦见你,但眼睛一闭,我就梦见了你。我不想谈论你,

    但嘴一张,我就又说起了你。——青“

    和他的信比起来,她的来信却潇洒得太多太多了。那时,她正参加暑期在万里的夏令营,来信潇洒得近乎活泼,潇洒得俏皮,也潇洒得连一丁点儿“脂粉味”都没有:

    青:当你接到这封信时,该是一早起来时,那时你正穿着一双拖鞋,(瞧,左右脚都穿错了!人家才刚起来嘛!)

    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走向前厅,打算好好看个够‘中国时报’上的武侠小说。心中正在想着想着,没想到邮差先生唰的一声,一招漂亮的‘飞云贯日’迎头劈了下来,正待伸手接下这一招,已是不及。一时只见一白色的银镖迎头砸了下来,三字经正待出口,摸摸那练过铁头功的脑袋安然无恙,也就作罢。低头一看,不是什么,原来正是万里镖局的掌门人袁长风派遣的绿衣使者,送来的镖书……好了,姑娘的幻想曲就此打住,要不然,我也可以写一本‘残月·蜻蜓·刀’之类的小说了。

    此祝安好

    鸵鸵七、廿六于万里海滨

    多么可爱的一封信!多么活泼的一封信!多么生动的一封信。但是,信中就少了那么一点点东西,一点点可以让他感觉出她的思念的东西。没有。就缺那样。他把信左看一次,右看一次,就少那么点东西。万里海滨!那儿有许多大专学生,正在做夏季活动。想必,他的鸵鸵是最活跃的,想必,他的鸵鸵是最受欢迎的!他注视着桌上已放大的那张合照,鸵鸵巧笑嫣然,明眸皓齿,神采飞扬而婉约动人。他有什么把握说鸵鸵不会改变?他有什么把握说鸵鸵不会被成群的追求者动摇?屏东的家是再也待不下去了。母亲苍老的脸,父亲关怀的注视,弟妹们的笑语呢喃……全抵不住台北的一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