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难道日本女孩在元宵节特别无聊吗?』
ako看了看我,然后笑一笑,好像是我问了一个蠢问题。
既然是蠢问题,最好还是不要知道答案,不然会让我觉得更蠢。
回到住处,耳畔彷佛还残存着刚刚对高空烟火爆炸声的记忆,嗡嗡作响。
看看行事历,明天是2月15日星期三。
第一节有“碎形与混沌”课,得早起。
今晚跟ako在一起很愉快,我想紧紧抓住这种感觉,
在日记本留下永久的回忆。
我花了半个小时,终于找到隐藏在一堆旧报纸和杂志中的日记本。
打开日记本,不禁有点惭愧,上次认真写日记已是1994年9月10日的事了。
那是我第一次遇见ako的日子。
日记上面写着:
1994年,9月10日,星期六。天气:下午阴晚上雨,早上有风。
今天是信杰生日,下午他打电话来叫我去三加聚会,还叫我带礼物。该送什么呢?信杰这家伙缺的大概就只有女人吧!哈哈。胡乱在书局挑了本书,连包装纸我也懒得买,所以书就只被一张纸包着,上面还附赠一条橡皮筋。
帮信杰庆生的人,除了陈盈彰、虞姬、我外,还有陈的台南女友,虞姬的可怜男友。以及一个我从来没看过的女孩。她看来很羞涩,总是坐在角落。也不插话,好像只是个旁观者。我其实很想知道她是谁,但又不好意思直接问她,直到信杰帮我们互相介绍。
不介绍则已,一介绍则吓煞我也。原来她是日本人!
第一次听她说话,就是一口的番文,害我有点发窘。
尤其她总是边说话边鞠躬,好像在拉票的候选人。
我只能怪我生长在礼仪之邦,不得不遵守“来而无往非礼也”的古训。
但是今天鞠了那么多躬,明天起床后会不会腰酸背痛呢?
今天是我认识第一个日本人的日子,志之。
我看完了9/10的日记,又回忆起第一次遇见ako的糗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之后写的东西很杂乱,也很懒,有时一个星期内发生的事只写下:
『嗯——没事发生。即使有,我也不记得。无法让我记得的事,一定不重要。』
我又笑了一会,才准备写下今天的日记。
先将1995年换算为平成7年,然后在date栏 填上2月14日。
咦?这日子好熟悉。
这不是——?
我终于知道ako笑我蠢的原因了。
因为今天不仅是农历正月十五中国元宵节,
也是国历二月十四西洋情人节。
我在日记本的天气栏 ,填上“雨”。
并在日记的开头写道:
『平成7年的2月14日,土城圣母庙的夜空下着满天的烟火雨——』
ako要回日本的事,很快就被虞姬知道。
“ako为什么要回日本呢?”虞姬求助似地问我。
『you ask ,i ask who』
“你说什么?”
『你问我,我问谁?』我双手一摊。
1895年日本人占据台湾,50年后,1945年日本人离开台湾。
又过了50年,ako也要在1995年离开台湾。
历史似乎特别偏爱50这个数字。
为了帮ako饯行,信杰和我,还有虞姬,以及和田直美与井上丽奈,
一起到东宁路的“好来坞ktv”。
陈盈彰并没有来,他回台北看他的台北女友。
ako是个很害羞的女孩,好像觉得麦克风有电,不肯拿着麦克风唱歌。
和田和井上则是活泼得很,又唱又跳又拍手。
旁若无人般,恣意地笑闹着。就像去年耶诞夜的聚会时一样。
后来虞姬也加入了她们的疯狂。
而ako总是微笑地看着萤幕,偶尔动了动嘴唇。
我很想帮ako点一首只有她会唱的歌。
想来想去,我点了江蕙的“酒后的心声”。
那是ako教我唱“桃太郎”时,我回教她的第一首歌。
『ako,今天你是主角。唱吧!』
我将麦克风递给她,并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笑容。
ako怯生生地接过麦克风,在信杰和另外三个女孩的讶异眼光中,开始独唱了起来。
ako的歌声很甜美,有点像是松田圣子,幸好个性不像。虽然咬字并不十分清楚,但已经可以唬人了。尤其是唱到那句:“凝心不怕酒厚,熊熊一嘴饮乎乾,尚好醉死麦搁活——”
真是道地啊!我忍不住喝了声采。
ako果然天资聪颖,学得真快,当然我这个做老师的也功不可没。
不会唱台语歌的虞姬,竟然羞愤地想撞墙。
这也难怪,哪个台湾人能忍受日本人唱自己不会唱的台语歌?
我和信杰象徵性地拉了拉她的肩膀,倒不是关心她的生命,
只是不希望待会还得赔钱去修理包厢内的墙壁。
ako唱完后,面对如雷的掌声,腼腆地笑了笑。
之后她再也没有推拖的理由,于是跟着那些女孩们一起合唱着流行歌曲。
但她总是静静地坐着唱,不曾喧闹。
在ktv内跟女孩抢麦克风,就像试着夺下疯狗口中的骨头一样,
都有生命的危险。
所以我跟信杰无辜地坐着。
但更无辜的,是我们的耳朵。
在我的耳朵快要阵亡之前,我把歌本给了ako
『ako,你还没点过歌。你点一首,我帮你插播。』
ako虽然摇摇手,但我还是摆起老师的架子,命令她点一首。
她翻了翻歌本,然后告诉我一个号码。
没多久,出现了一首叫“恋人yo”的日文歌。
在大家的错愕声中,ako拿起了麦克风。
她彷佛很喜欢这首歌,于是站了起来,专注地看着电视萤幕。
“ka-ra-ba-ti-ru,yu-gu-re-ha——(枯叶飘散的黄昏)”
咦?这旋律好熟。这是我买的那卷日文歌录音带五轮真弓的歌。
有别于唱“酒后的心声”的小心翼翼,ako用母语唱歌时显得很自然。
而原唱者五轮真弓低沉的女性嗓音,让ako清亮的声音来诠释,
倒是别有另一番风味。
ako认真地唱着,我几乎忘了她刚开始进入包厢时的羞涩。
而当她唱到“ko-i-bi-do-yo——sa-yo-na-ra——”时,
她的视线从萤幕慢慢地转移到我的身上。
昏暗的包厢内,ako的眼神显得特别明亮。
也许是我太敏感吧!我好像看到她的眼睛 泛着泪光。
其实,ako忘了一件事。
她只知道我是个高明的中文老师,
却忘了我同时也是个聪明的日文学生。
那句话的中文意思,就是:“恋人啊!再见了”。
这天是平成7年的2月27日,台南的天空下了整天的雨——
雨衣(五)
平成7年的3月9日,星期四。天气开始回暖。
这是ako在台湾的最后一天。
台南并没有下雨。
即使是多雨的桃园,也依然是晴朗的好天气。
在好来坞ktv的原班人马,再度聚集在中正机场的大厅中。
我和信杰帮ako托运行李,
而ako则和其他三位女孩子轻松地谈笑着。
气氛并没有想像中的依依不舍。
托运完ako的行李后,信杰以手势提醒她该准备登机了。
ako轻轻地点点头,背起她的红色背包。
四个女孩子的笑声直到此时才算停止。
在好来坞ktv 差点要撞墙的虞姬,也同时流下了眼泪。
ako倒是没哭,她安慰似地拍拍虞姬的肩膀,
然后朝我和信杰的方向走来。
“ako,祝你一路顺风。回日本后记得常跟我联络!”
信杰握着ako的手,跟她告别。
ako则仍然微笑地点头。
轮到我了,我该说什么呢?
手心已开始冒汗,怎好意思跟她握手?
而我的喉间突然有股苦涩的味道,一句话也挤不出来。
“蔡桑,多谢你专程来送我。a-ri-ga-do”
ako突然变得拘谨,而且那个许久未见的90度鞠躬礼又出现了。
『哪 哪 ,这是应该的。』
ako对其他送行的人总是微笑着,为什么面对我时却这么严肃?
“蔡桑,这半年以来,承蒙你多多照顾。a-ri-ga-do”
『彼此彼此,你也照顾我很多。』
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我同样都因为受到她的影响,而客气了起来。
“蔡桑,以后请多多加油,早点毕业哦!”
ako看到我局促不安的模样,忍不住便笑了出来,
并再度露出那两颗可爱的虎牙。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想这将会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的虎牙。
但我也发觉到,今天ako对别人的微笑,一直没露出虎牙。
而她的笑容,彷佛有浮力的作用,让我紧张沉重的心情,顿时轻松不少。
『ako,我坚持我的朋友应该叫我智弘。而亲密的朋友更应该叫我阿智。』
这半年多来,她一直叫我“蔡桑”,就像我始终叫她“ako”一样。
我希望在她临走前,能听到她叫我一声“阿智”。
即使只是“智弘”也行。
“我也坚持我的朋友应该叫我雨子。而亲密的朋友更应该叫我小雨。”
我想,ako终于了解“坚持”的意义了。
『小雨——一路顺风,take care』
“阿——阿——阿智。”ako红着脸,轻声地叫着。
这让我联想到第一次叫“ako”时,也是阿了半天。
『“阿”是语首助词,无意义。一般台湾人喜欢用阿什么的来称呼人,跟古代日本人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你最好别叫信杰为阿信,这样会跟田中裕子主演的【阿信】搞混。』
我真是有病,都什么时候了,还跟ako上起课来。
“呵呵——谢谢老师的教导。”
『小雨,今天是星期四,算是最后一堂课,来个期末考试吧!』
“hai!没问题。但我也要考你。”
『“青山不改”的下一句是什么?』
“”绿水长流“,对吗?蔡老师。”
『很好。小雨,你的中文学分已经正式拿到,恭喜你了。』
“阿智,既然你说恭喜,那我问你”恭喜“的日文怎么说?”
『o--de-do-go-zai-as,对吗?itakura老师。』
“i-des-yo!阿智,你的日文学分也已经pa-su了。”
这不应该是送别的气氛。
我突然忆起李白的那首五律:“送友人”。
其中有两句:“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没想到1200多年前李白写的关于送别气氛的诗,
如今读来却依然令人动容。
不过“落日”两字,倒是对小雨的祖国有着小小的不敬。
“那么——阿智,我走了。请多多保重,sa-yo-na-ra”
“浮云”毕竟得四处飘零,而“落日”再怎么不舍,也终究有西沉的时候。
『小雨,你也多保重。sa-yo-na-ra』
小雨轻轻嗯了一声,转身走向登机门。
她转身的那一瞬间,就像有一道雷电,直接击中我心窝。
雷电不是应该在下雨前出现?为何在小雨即将要离开时,我才感受到呢?
我不想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登机门 ,所以我也很快地转过身去。
“阿智!——阿智!——a-de-ku-da-sai(请等一等)!”
身后突然传来小雨急促的叫唤声,她并朝着我跑来。
『小雨,怎么了?忘记带什么东西吗?』
我不解地望着她,并希望她真的忘了带某样东西。
我甚至希望她忘了带的东西,足以让她搭不上这班飞机。
小雨摇摇头,当她接触到我的目光时,却把头低了下去。
然后咬了咬下唇,像是鼓起勇气般地说出:
“阿智,我送你一样东西。”
小雨很快地从她的红色背包 ,拿出一件包装好的礼物。
“阿智,请笑纳,do-zo”
我接过了这件礼物,掂了掂重量,大概是衣服之类的东西吧!
『小雨,现在送“束修”不会太晚吗?』
我故作轻松地开个玩笑,但小雨并没有回答我。
我发觉她眼角有着若隐若现的泪滴。
在泪滴还来不及滑落至脸颊前,小雨转身迅速地跑进了登机门,
然后又回头跟我挥手道别。
“阿智!——sa-yo-na-ra!——sa-yo-na-ra!——”
『sa——』sa一出口,我发觉我根本无法说出yo-na-ra
小雨的“sa-yo-na-ra!”声音,在空荡荡的中正机场大厅中回响着——
我回到家 ,打开这件礼物一看,
才知道是陪伴着小雨成长多年的那件紫红色雨衣。
雨衣的扣子上,别了那个明治神宫的平安符。
平成7年的5月13日,母亲节的前一天。
灰暗已久的台南天空,终于下起了雨。
这是ako离开台湾后的第一场雨。
大坂现在也在下雨吗?我很想知道。
更想知道她过得好吗?
是否也同样会想起远在台南的我呢?
打起雨伞,走到东宁路的那家丹比饼店。
雨下得真大,即使打了伞,左肩仍然被雨湿透。
妈妈喜欢吃芋头,所以我挑个芋头口味的蛋糕。
好久没回家了,正好趁此机会跟家人团聚一下。
提着蛋糕,踩着满地积水,慢慢走回去。
咦?信箱 竟然多出一封被雨水溅湿的信。
我太粗心了,刚刚出门时,怎么没注意到呢?
我从积了一些雨水的信箱 ,拿出这封来自大坂的信。
歪歪斜斜的字迹,一看就知道是ako寄来的。
雨子写的信,看来一定得淋些雨才会名符其实。
收起了伞,握着ako寄来的信,直奔上楼。
却把芋头蛋糕遗忘在楼下。
在震天价响的雨声中,我小心翼翼地拆开了这封信——
蔡桑敬启
今晚大坂下起了雨,下得好像是我们在台南共穿雨衣的那场雨。
是你坚持的那一次。
我不禁又想到了你,o-gan-ki-de-su-ka?你好吗?
回到日本,已经快两个月了。
其实早就想写封信给你,尤其是四月初,那时大坂的樱花正落落大方地绽放。
但我总是提不起笔,常常写到一半就无法继续。
大概是少了点气氛吧!
或者应该说是少了点勇气。
直到今晚,大坂的夜空下起了这场我回到日本后的第一场雨。
我突然想到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那时你手忙脚乱的样子,我现在仍然觉得很好笑。
蔡桑,行鞠躬礼时,膝盖是不能弯的。懂吗?我可爱的乖学生。
如果膝盖弯曲,就会像你教我的那句中文成语:“卑躬屈膝”。
这句成语用得对吗?我亲爱的好老师。
原来只要是雨,在日本或是在台湾,都会让人的思念更加清晰。
你收到信时,台南的天空会不会也下起雨?
而你,会不会也同样想念起我这个笨日本女孩呢?
如果台南也下雨,那么我送给你的雨衣,你穿上了吗?
还有,你一定要记得把明治神宫的平安符绑在书包上哦!
我好怀念那段在你书桌旁的日子。
那时我既是你的老师,又是你的学生,在角色转换间,想必闹了不少笑话吧!
蔡桑,我们一起上课的那个书桌,现在你做何用途呢?
听谢桑说,你们最近都用它来打麻将,我想说的是:
你有蠃钱吗?
我也忘不了在机场分别时的“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当然更忘不了元宵节那天,你教我的那首词: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蔡桑,明年元宵节时,我们还能一起去看满天的烟火雨吗?
你能不能帮我再次去求妈祖娘娘呢?
现在已是春末夏初的五月,樱花也已落尽。
六月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