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 有那么一瞬,苏菲觉得自己的心跳停止了。她忽然说不出话来。她害怕自己将要问出的问题,害怕自己将要听到的答案——尽管她的心里已经有了某种预感。
“……你要加入奥地利军队?”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马佩尔用力扯出一个笑容。然而在苏菲眼中,这一切都不过是最完美的透明面具。
她盯着马佩尔的眼睛,一言不发。如同较劲一般,她在等马佩尔亲口告诉她,他要离开帕森霍芬,离开巴伐利亚……离开她。
“茜茜知道内奈答应了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的求婚,一定很高兴。”马佩尔低下头,看着桌子上白瓷的茶具。
苏菲依旧沉默。
“即使马克西米利安表哥不同意也不用担心……茜茜会想办法的。”
苏菲咬住嘴唇。
马佩尔把玩着空茶杯,一句一句缓缓地说下去:
“巴比的身体有些不好,让他减少些打猎的次数。”
“妈咪总是想得太多……”
“玛丽快要订婚了吧……”
“好久没见路易斯了,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
“还有,苏菲,你——”
“啪!”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苏菲从马佩尔手中夺过那个茶杯,狠狠摔在地上。
白色的碎瓷片滚落一地。
“马克西米利安伊曼努埃尔!”
苏菲第一次,用这样严厉的语气叫出马佩尔的全名。
“你知不知道,”成千上万的思绪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记忆混乱地模糊成一片。泪水大滴大滴地涌出来,几乎让她说不下去后面的话,“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你更加重要!”
“苏菲……”
马佩尔低低地叹了口气,“我以为你明白的……”
苏菲所有的想法在刹那间一拥而上。
马佩尔忽然变成了一个她所不熟悉的人;在内心深处,她觉得受到了伤害——马佩尔在作出决定之前,甚至不认为有向她进行最微小暗示的必要。苏菲第一次觉得,马佩尔已经站在了一个离她很远的地方,这种隔阂甚至让她害怕——那个记忆里带着灿烂笑容唤她“苏菲”的男孩,那个坚定地承诺“苏菲,我总是跟你一起”的男孩,就这样不见了。
还是记忆里浅金色的卷发,还是记忆里湖蓝色的眼眸,还是记忆里精致秀气的面容,一如那一天,她睁开眼睛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一样——然而她的弟弟却以这样的方式告诉她,他已经长大。
“是,我明白,我明白你那该死的将军梦!”
苏菲忽然脱力地跌坐在椅子上,嗓音沙哑,“可是米兰在暴动,匈牙利在叛乱,和法国的战争一触即发……我才不在乎那些政治家可笑的野心,我只要你好好的!马佩尔,我只要你好好的!”
“苏菲,这不只是我的梦想……”马佩尔抬起右手遮住眼睛,苏菲看不到他的表情,少年低低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遥远,“我姓维特尔斯巴赫。这是我逃脱不掉的责任。”
“不要去奥地利,不要去匈牙利。”苏菲板正马佩尔的肩膀,她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只知道自己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巴伐利亚也有自己的军队——不要去奥地利。”
“苏菲,你别担心。”马佩尔反握住苏菲的双手,却发现自己无法让她的颤抖停止,“我一去就是上尉军衔,在轻骑兵第三团。匈牙利只是暴动而已,不是战争,再说温迪施—格雷茨亲王也不会让我冲在最前面……”
“可温迪施—格雷茨亲王自己的妻子就死于匈牙利叛乱!那些子弹可不管你是不是公爵!马佩尔你究竟知不知道,在匈牙利的暗杀有多么频繁!”
马佩尔忽然笑起来,故作轻松的语气掩饰不住挥之不去的沉重:“苏菲,我既不是国王也不是首相,没有人想要刺杀我的。”
“可你是皇后的弟弟!马佩尔你知不知道,你可能会……”
苏菲的心狠狠抽痛。那个不祥的单词,她终究不愿说出口。
“马佩尔,你不是说,从来不会拒绝我吗?”她用了最后的希望,盯着马佩尔的眼睛,一字一顿,“不要去奥地利。”
“……苏菲,对不起,我无法答应。”
“那你能答应我什么?!”
苏菲背过身,不再看马佩尔。泪水将她的视线模糊成一片,她定定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想动。
铺天盖地的绝望席卷而来。
她留不住艾德加……同样留不住马佩尔。
马佩尔是在两周之后的一个清晨离开的。
所有的家庭成员都聚集在城堡前的庭院里,苏菲看到乔安娜、沃尔芬、管家托马斯和许多仆从站在一旁无声地哭泣。
天气愈发寒冷,风将细小的冰渣吹到她的脸上。马车缓缓行驶,马佩尔将戴着白色手套的右手伸出车窗,远远地挥舞着黑色的宽边礼帽。
苏菲提着裙子跟在马车后面奔跑,她以为马佩尔终究会回头看,然而那个少年的目光,却始终不曾停留。
她终于停下,看着马车越走越远。车窗外缓缓挥舞的黑色礼帽,最终变成视野里一个模糊不清的黑点,而后消失不见。
此时的苏菲还不知道,在她以后的人生中会经历许多次这样的离别;每一次,都如此相似。
在第一次缺少了马佩尔的帕森霍芬,苏菲迎来了1857年。
1857年的第一天平静而温馨,看上去与以往没什么不同——然而这一年,确实成为了许多人命运的转折点。
3月,瓦格纳的歌剧《罗恩格林》在慕尼黑公映。
那是一个发生在捕鸟者亨利的布拉班特的故事。
公爵的遗孤,布拉班特的继承者高特弗里特突然失踪,监护人泰拉蒙伯爵解除了与公爵小姐艾尔莎的婚约,向国王指控她谋害自己的弟弟,并要求夺取艾尔莎父亲的爵位。
神秘的骑士出现在由天鹅拉着的小船上,他在决斗中战胜了泰拉蒙,并与艾尔莎订婚——唯一的条件是,永远不要问他来自何方,他的名字和身份。
泰拉蒙的妻子在艾尔莎心中埋下怀疑的种子,新婚当晚,艾尔莎终于忍不住问了骑士的姓名——圣杯骑士的誓约被破坏,罗恩格林在众人面前说出自己的名字和来历,不得不离开。离开之前,他将被变成天鹅的艾尔莎的弟弟从魔法中解救出来,艾尔莎则因为伤心过度魂归天国。
“这是多么甜美而又浪漫的悲剧!”
路德维希完全被这部歌剧倾倒了,“爱比死更冷——瓦格纳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
“所有的悲剧都交给艾尔莎一个人承担,”苏菲冷笑,“而罗恩格林是完美无缺的拯救者。”
“救赎之后的毁灭,才如此震撼人心!哦,苏菲——”路德维希拉起身旁少女的手,“你就是艾尔莎!美丽单纯的艾尔莎!答应我,永远不要询问我的秘密!”
“我不是艾尔莎。”苏菲一字一顿地说,“我也绝不想当艾尔莎!”
“不,苏菲,你不理解瓦格纳!”路德维希激动地反驳,“他只为他的音乐而活,他的音乐之中有信仰的力量!尽管素未谋面,但我相信,我和他心灵相通——我能听到他心底的声音!哦,如果我能见见他——如果我是罗恩格林!”
“路德维希……”苏菲皱了皱眉。她忽然不忍心看着这样一个纯澈到没有一丝杂质的少年走上那条注定是悲剧的道路,“也许你比凡人更能蒙受上帝的恩宠,可你毕竟是他们中的一员。”
“艾尔莎!”路德维希看着苏菲,褐色的眼睛里有火焰燃烧,“答应我,永远不会让任何事情毁掉我们的友谊!”
“……我不是艾尔莎。我是苏菲,永远都只是苏菲。”
少女目光中的神色复杂难辨。如果说她和艾尔莎真有相似之处的话——她们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弟弟都处在危险之中,而无能为力。
匈牙利的政治形势越来越紧张——马佩尔果然成为了温迪施—格雷茨亲王手下的一名轻骑兵,随着他前往匈牙利镇压叛乱。
苏菲几乎担心得夜不能寐。
每当有贵族遇刺的消息传来,她都生怕那个被选中的人,是她亲爱的弟弟。
5月初,奥地利皇帝弗兰茨约瑟夫决定和她的妻子一同出巡匈牙利,以期缓和匈牙利和奥地利之间的对立关系。
“我也要去。”苏菲这样告诉公爵夫人卢多维卡。
“苏菲,这可不是出门去玩!”卢多维卡不假思索地摇头拒绝,“茜茜和弗兰茨是正式出巡,哪有时间照顾你。”
“妈咪,我能照顾好自己。”苏菲异常坚持,“我必须去看看马佩尔,确定他安好无恙——他已经两个月没有写信回家了!”
现实中没有天鹅骑士,她只有自己。
虽然从奥地利传回的消息说马佩尔一切安好,但卢多维卡也忍不住担心:“那么,我让戈克跟着茜茜一起去。苏菲,你还是乖乖留在家里——”
“不,妈咪,我一定要去。”苏菲放软了声音,“妈咪,拜托你,不要拒绝我。”
“苏菲。”卢多维卡叹了口气,“马佩尔已经足够让我担心,如果你再去了,我必定要更加担心。”
“妈咪,让你担心很抱歉,但是我非去不可。”苏菲抿了抿唇,“如果你不同意,我只能自己跑到匈牙利去——相信我,我做得到。”
“苏菲!”卢多维卡又气又急,然而对于这个一向被全家人宠爱的小女儿,她终究不忍责骂。良久,疲惫地叹了口气,“……我让戈克跟你一起去。可是苏菲你要答应我,记得听戈克的话,不准任性,不准惹事。”
“我发誓。”
苏菲用力点头,紧紧地抱住卢多维卡,“妈咪,你放心——我们都会好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少年马佩尔:
第一卷 28少女的祈祷
前往匈牙利的旅途并不如想象中那般顺利。
当苏菲和戈克来到美泉宫时,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正在进行:茜茜执意要将两个女儿小苏菲和吉塞拉带去她热爱的匈牙利;而苏菲皇太后,则言辞坚决地反对。
“这是纯粹的胡闹!”
即使在生气的时候,苏菲皇太后还是一如既往保持着优雅的风度。然而本就发音硬朗的德语,在她口中更是如同刀子一般锋利,“茜茜她不懂事,弗兰茨你也要跟着她一起胡闹吗?!你首先是奥地利的皇帝,然后才是丈夫和父亲!在我看来,根本没有前往匈牙利的必要——那群匈牙利人永远不知道感恩,就应当用暴力手段镇压!难道你忘了,就是那群该死的匈牙利人挑起叛乱,甚至差点让你丢掉性命吗?!你说要用这次出巡缓和与匈牙利的关系,我同意了;可是带着刚刚两岁的苏菲和不满一岁的吉塞拉长途旅行,这就是一个负责任的父亲应该做的事情吗?!”
“很抱歉,亲爱的妈妈,可是请您体谅茜茜她作为母亲的心,她实在不忍和孩子们分离……”
“弗兰茨,你让我体谅茜茜作母亲的心,可是你有没有体谅过我作母亲的心?!”
“亲爱的妈妈……”
弗兰茨忽然语塞。苏菲皇太后的最后一句话,对他而言几乎是不可承受的重量。
毫无疑问,弗兰茨对于母亲的感情,一直都混合了敬畏、感激和仰慕。1848年革命时他只有18岁,如果不是母亲的镇定和出色的政治手腕,绝不会有今天的奥地利——立宪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按照那个时候剑拔弩张的局势来看,哈布斯堡家族甚至有可能沦落到与法国王室一样被迫流亡国外的下场。而之后,母亲更是说服他的父亲弗兰茨·卡尔大公放弃皇位,也就是说,她放弃了自己成为“幕后女皇”的机会,全心全意帮助儿子弗兰茨·约瑟夫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
然而弗兰茨和苏菲皇太后之间的关系,却独独缺少了一份母子之间的亲近。他用“您”而不是“你”来称呼母亲,交谈时几乎每句话之后,都要加上“亲爱的妈妈”。在对母亲的服从成为习惯的同时,潜意识里他也想要摆脱母亲强势的影响,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而非躲在母亲身后的年轻男孩。当初在伊舍尔他选了茜茜而不是母亲看中的内奈,就是潜意识的反抗——尽管他自己或许从未意识到。
在母子两人谈话的同时,茜茜终于见到了来自家乡的弟弟妹妹。这样的时刻能够得到家人的支持,茜茜十分欢喜——在奥地利,她终于不再是一个人了。
“哦,苏菲,戈克!我多么想念你们,想念巴比和妈咪,想念帕森霍芬——能看到你们真是太好了!”
见面的激动和喜悦之后,茜茜开始倾诉自己的委屈: “我不是想逼着弗兰茨在妻子和母亲之间做出选择,可我真的没办法忍受那么长时间离开孩子们!苏菲姨妈既然可以不再干涉我照顾她们,为什么无法稍稍体谅我作为母亲的感受呢!我是她们的母亲,难道会害她们吗?!我知道小苏菲刚刚两岁——”
“茜茜!”苏菲悚然一惊,这些日子一直被她忽略的某件事情忽然清晰起来,“小苏菲她多大了?”
被打断的茜茜有点诧异:“她三月份刚刚过了两岁生日,苏菲你忘了,你还送给她一个娃娃呢——”
“菲菲你知道吗,”在她以为自己早已遗忘的记忆角落,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惊心动魄,“历史上的这个小公主并没有活过两岁——她因为一场高烧,死在匈牙利的首都布达佩斯。”
苏菲忽然间手心发冷。
1857年,茜茜的第一个女儿,奥地利公主苏菲两岁。
苏菲不确定这一次的匈牙利之行是不是历史上令苏菲小公主一去不返的魔鬼旅程,然而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想办法阻止茜茜将女儿带去匈牙利。
那早已不是历史上冷冰冰的名字。
那是她亲爱的姐姐;那是会冲着她咯咯地笑,会亲吻到她满脸口水,会用甜软的嗓音叫她“苏菲姨妈”的外甥女。
然而她无法对茜茜直言相告,更无法理智地告诉茜茜,皇太后苏菲的决定才是最稳妥安全的。
当矛盾无法在短时间内调和,就只有转移——她只能去赌茜茜对于弟弟妹妹的爱,即使她并不确定,这份爱是否足以令茜茜改变主意。
“茜茜,”苏菲定了定神,缓缓开口,“你知不知道,马佩尔已经有整整两个月没有消息了……”
“苏菲!”戈克用力拽了拽苏菲的衣袖,语气严厉。马佩尔没有消息的事情,他们至今瞒着茜茜。公爵夫人卢多维卡不希望在奥地利政治局势紧张的时候,还要让茜茜为了小弟弟的安危担忧。
“苏菲,你说什么?!”
茜茜果然大惊失色,“妈咪明明跟我说,马佩尔他一切都好——”
“茜茜,事实上我跟戈克这次来,就是想要跟你一起去匈牙利,确定马佩尔安好。”苏菲无视戈克越来越严峻的神色,径自说下去,“他们说在匈牙利又有人遇刺……茜茜,我担心得快要疯了……”
原本是为了转移茜茜的注意力,然而说出来的时候,积压了多日的恐惧终于喷薄而出。苏菲趴在茜茜怀里开始流泪:“茜茜,我害怕……你跟我们一起去看看马佩尔好不好……你先把小苏菲和吉塞拉留在维也纳好不好,我害怕……”
“苏菲……”
茜茜低低地叹了一句,轻轻地抚摸怀抱里妹妹的长发。毫无疑问,她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是在帕森霍芬度过的,从某种程度上说,她对于弟弟妹妹的爱甚至超过了对弗兰茨的爱。
更何况,帕森霍芬的女孩子们,无论外表看起来多么温柔,从本质上说都是坚韧的——当茜茜发现自己成为弟弟妹妹唯一的依靠时,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挑起这样一份责任。
一天之后,弗兰茨皇帝和伊丽莎白皇后正式离开维也纳,踏上前往匈牙利的旅程。
随行的除了官员和仆从之外,还有皇后陛下的弟弟戈克和妹妹苏菲。
而皇后陛下的两个女儿,小苏菲和吉塞拉,则被留在了美泉宫,由皇太后苏菲暂时照料。
坐在马车里的苏菲长舒一口气。
她不知道将马佩尔的情况告诉茜茜的选择是否正确,也不知道这样一来那个笑容像天使一般纯净的小公主会不会活下去;然而她已经做了自己所能做到的一切努力。
接下来,她会找到马佩尔,马佩尔也一定会安然无恙——
我们每个人都会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