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度书院 > 都市小说 > 大明官 > 大明官第25部分阅读

大明官第25部分阅读

就是日后的大名人。

    比如文林旁边那位十来岁的小童子,方应物估计他有九成可能性是将来江南四大才子之一文徵明。

    方应物正闲得胡乱猜测时,王恕作为主人,先开了口,“本官自从到任苏州以来,诸事繁多,始终不得空闲。诸君都是江南名贤,本官久仰大名,只恨不能识荆。今日总算偷得浮生半日闲,有幸请来诸君晤面,在此共赏春光,也不啻为本官余生之幸。”

    众客人这把岁数了,都是老场面,当即很有默契的高声道:“谢过老中丞款待。”

    王恕转头对方应物道:“老夫年岁已高,不免神思迟滞,你代老夫制诗一欢迎嘉宾。”

    方应物绕到王恕前面,作揖道:“谨遵命。”

    众人到了府城,不免会互相拜访故旧,对巡抚行辕里这个突然走红的少年人都有所耳闻。号称两句残诗压姑苏,一手诗词功夫堪称精湛,尤其受女流辈推崇追捧。

    今天见此人要当众赋诗,众人不由得起了兴趣,却见他沉思片刻,然后才当众吟诵道:

    “水过吴淞数县哭,今春最苦是农夫。茅舍薪茭官赋税,田园沙砾古河渠。微波竞走催租吏,积雨难通治粟车。府北炊烟多未起,朱门敢叹食无鱼。”

    在座的尽是饱学之士,岂能听不出这诗词中的意思,说的就是最近本府北部的水灾。最后还习惯性讥讽了一句“朱门敢叹食无鱼”,这是典型的诗人仇富毛病。

    以他们的修养,不至于像花钱附庸风雅的贩夫走卒那样大骂煞风景。但听到这诗,他们心里都十分明了,今天王巡抚将他们召集起来,必然是要宣讲劝税的。

    之前他们曾听过王巡抚要加民田税的风声,但一直不太确定。今天他旁边这个小子上来就感慨灾民艰苦,无异于正式开始对他们吹风。

    王恕看似纹丝不动,但却将众人神态都扫落眼底。过了片刻,见没有人说话,他又开口:“本官巡视灾区,所到之处,破家者多是租种官田的贫民,情实可怜。长此以往,此类人大概越多,若不能安于业,自然便会隐患丛生,本官对此甚是忧虑。

    究其根本,还是官田税赋太高,常常半数所得都交了官租,所剩不足糊口。不过东南为国家用度之源,税额又不能少,所以本官意欲调和赋税,升高民田之税,所得富余济补官田贫民。”

    王恕刚说明了自己的想法,众人大都低头不语,以沉默应对。

    但较远处有个老者大怒道:“听说太祖怒苏民附张士诚,故而以重赋惩之。如此是国家有负于江南百姓,而非江南百姓亏欠于国家!即便是民田,税赋已经高出他乡,巡抚还欲继续敲剥乎?”

    方应物心里忍不住感叹,时代真是不同了,这种话也敢公开说。若放在洪武、永乐年间,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如此言,那真是会要人命的。

    王恕正要说什么,却见方应物上前一步,站出来抢先对那老者喝道:“老先生可笑之极,市井之间无知小民的流言,老先生也敢堂而皇之当成依据么?

    你将这里当成了什么地方?这里不是茶铺酒楼,也不是街头巷尾,在座的不是贩夫走卒,而是乡贤君子!那不上台面的话,就不要张嘴了,不然只会令同席者蒙羞!”

    视线被挡住的王恕不禁有几分愕然,怎么也没想到这方应物胆气如此之雄壮,居然敢站在这里呵斥别人。虽然那老者说话很没有水平,但总归是老前辈。

    在场内的其他那些来见世面的少年人,谁不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相比之下,方应物实在特殊。

    还是王恕老大人不熟悉方应物的原因,不然带着方应物出席这种大集会,早肯定有风头被抢的心理准备了。

    更别说方应物被便宜外祖父扣留压制了十来天,早就憋着股心思。

    第九十章 在下若为巡抚

    其实那老者的话,是很多苏州百姓心里所想的——咱就是被老朱家整了,不过在公开场合说就比较蠢楞了。[百书斋 bishuzhi]

    他挨方应物一顿驳斥还是好的,只能说这里幸亏是苏州府,若在京城说这话,西厂和东厂会抢着来抓人抄家。

    当即有另外一位中年人出来打圆场,顺便语重心长的讲理道:“毛老先生所言不妥。但江南重赋总是眼见为实的,所以根本并不在于官田民田不均平,而在于总体税赋太重。

    所以才有小民不堪其负,抚台不思治本,减少江南贡赋,只在官民田之间修修补补,与拆东墙补西墙有何异哉?”

    方应物应声而答道:“天下如一盘棋,有大势有局部。王公只是江南之巡抚,而非天下之宰辅,你若想减税赋,那请对阁老们陈词去。

    在这里说,且明知不可为,只不过是强词夺理。在下若为巡抚,绝不回应你这些无理之谈。”

    方应物一句“在下若为巡抚”,险些将王恕气出三花聚顶。不过方应物是他推出来垫场子的,在别人眼里和自己是一伙的,实在不好当着别人面前斥骂自己人,否则就真成内讧笑话了。

    不过别人没什么感觉,苏州士子本来就以张扬出名的,见怪不怪了,方应物这表现还在正常值范围内。

    再说别人看来,方应物和王恕王巡抚都是同党,敢说这略显放肆的话倒也不足为奇。

    此时另一位中年人也出面陈词道:“军国钱粮,用有定数,朝廷税制,自有成法。苏州府更为天下财赋要重地,更易尤为慎重。岂可由抚台一言而决?

    在下觉得,朝廷诸公镇静非常,定然不会同意老中丞变动成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中丞何苦来哉?”

    王恕总算有机会说话了,他的强硬秉性也作了,很坚决的回应道:“本官自当据理力奏,甚至不惜此身,你不用怀疑本官的决心!此外本官也联络过朝廷中有识之士,事情大有可为。”

    这一番对话。就是暗里威胁和反威胁。一个说朝廷诸公不会同意乱来,暗含威胁之意;一个说本官也联系了人马推行此事,那这话就僵持在这里了。

    再说下去就只能不欢而散,各凭本事在朝廷中斗法了。

    果然,此中年人起身道:“既如此。老中丞的心思,在下已然清楚,那么就此别过。”

    众人也觉得今日事情就只能说到这里,往下根本谈不拢了。

    方应物却叫了一声,对那中年人道:“慢着,听在下一言。在下若为巡抚”

    再次听到这句开头,王恕险些就想去骂自己这个拼命刷存在感的便宜未来外孙。但生生忍住了。他现在可以确定,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方应物这必然是逆反心作,今天故意要如此的。

    只听方应物继续说:“确实该在正项税赋上奏请朝廷。但同时也要先在加耗上做文章。税赋科则从朝廷出,加耗却是地方自行裁量把握!

    若将加耗重新平均过,令各县官田减少一斗加耗,民田各自增加二斗加耗。如此便也可以达成减轻官田贫民税负之目的。这位先生以为然否?”

    被请来的客人闻言愣住,险些忘了田赋除了正项之外还有加耗。所谓加耗。就是增加征收的损耗,毕竟米粮运输过程中肯定有损耗。加耗是根据各地情况自行收取,只要不出民乱、不影响解纳到朝廷的皇粮就可以。

    如果王巡抚要拿加耗做文章,那确实不用通过朝廷。只要能压制住地方,想加多少损耗还不都是他一句话?这并非没有先例,很多贪酷的地方官横征暴敛,都是通过加耗手段来实现的。

    方应物这算是威胁么?告诉他们想托关系从朝廷方面压下来是没用的,地方官员也有地方官员的变通对策!

    又有人冷声道:“好,好,若真想加耗,我等自然是拦不住的,那就请官府来加罢!”

    从加耗方面入手,王恕当然想到过,但是担心引起更直接的激烈反弹。

    因为加耗是裸的官民博弈,没有“朝廷法令”这种转圜余地了,只能正面硬碰硬的对抗。

    所以刚才王老大人没有提到这茬,一是防止事态过于激化,二是想留为后手。可是他没想到方应物冒冒失失的将“加耗”抛了出来,这让王恕心里又是一通大骂。

    他开始考虑是不是拼着别人笑话,将方应物赶出去?这真像是来捣乱的。

    却见方应物大笑道:“在下若为巡抚,今年当然是不加。不过今年府北遭了水灾,需要钱粮赈灾,似乎济农仓不太足用,为之奈何?

    诸公作为本府名流,眼见同乡遭难,莫非不想表示心意么?每亩加耗二斗作为赈灾粮,这还是能支持起罢?当然,如果诸公没有善心,那就可以不必在意我胡言乱语。”

    本地众人一片默然,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开口。王恕却难得老眼大亮,自己怎的就没想到这个名头?方应物处事还是有两把刷子!

    用赈灾的名义在民田这里加耗,大义和道理上就能站住脚了,至少增加了地方大户的拒绝成本。

    再说加税这种事就怕开头难,一旦开了头,确实加征二斗粮,那就容易形成定例。

    如此看来,时机已到,王恕决定抛出自己的真正杀手锏。他咳嗽几声,将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诸君听我一眼本官巡抚江南,见这苏州府拖欠钱粮甚巨,陈年旧账,累计无算。故而本官意欲奏请朝廷,豁免掉历年拖欠税粮。先前与朝廷诸公书信往来,提议过此事,诸公并无意见,或可乐见其成也。”

    场内一片耸动,方应物也微微惊讶。原来这王老大人也有后手!常言道,打一棒子给一个甜枣,这就是那个甜枣么?

    江南本来税赋较别处为重,又因为永乐年间帝都北迁,税粮解送也随之变化,原来只需解送到南京,现在则需解送到北方。

    结果距离遥远了十倍,税粮成本急剧增加,从到导致负担严重增加。出现了大面积的严重拖欠现象,苏州府作为财赋重地当其冲。

    这种拖欠到宣德年间达到了顶峰,据说当时苏州府从永乐到宣德期间,拖欠税粮达七八百万石,最高峰时期。苏州府每年新增拖欠达百万石。

    后经宣宗皇帝大力治理和豁免了一部分,但仍有大量税粮拖欠至今,成为很难彻底根治的顽疾。

    目前仅苏州府拖欠历年税粮就高达三百万石,数目仍过了全年额定税粮。如果能全部豁免掉,那自然是给苏州府解了套。

    却说众人反应过来后,一起感谢道:“王公仁德,此诚为善政也。吾等皆感念于心。”

    听在方应物耳中,感到本地人道谢其实只是漂亮话,没有半点诚意,也毫无实质性表示。好像国家豁免拖欠钱粮是理所当然似的。

    其实也不怪他们,拖欠钱粮是累积几十年的事情了,苏州人早就死猪不怕开水烫。

    这些年来,可谓是年年催缴。但却是年年还不清,还了旧的又欠新的。凡大户人家多半都是有拖欠的,没拖欠才是稀奇。几十年帐算下来,还是看不到还清的迹象。

    而在王恕王巡抚看来,反正这些拖欠几十年的钱粮几乎不可能再收回来,而且国家这两年内外还算平静,国用尚足。所以将豁免拖欠钱粮拿来做人情,缓解推行赋税均平的压力也好。

    这就相当于他代表朝廷向苏州本地士绅提出一项政治交易,很出其不意,就看对方如何回应了。

    对了,眼角瞥见那方应物面有讶色,王恕突然有点快意。姜还是老的辣,小毛头想抢戏是没门的,最后还是要靠他来一锤定音。

    苏州府众人心里不停盘算得失,有个问题是,豁免钱粮是虚的,多交钱粮是实的。相比之下,还是实在的东西更令人心疼。

    正当此时,方应物又站出来,“在下若为巡抚绝不奏请普免钱粮。”

    王恕被方应物这种为了抢风头、故意不顾大局的举止激怒了,忍不住高声喝斥道:“小儿辈滚下去!”

    方应物充耳不闻,自行其是的说:“在下觉得,只需奏请豁免一百万或者两百万即可,然后由巡抚行辕或者苏州府衙进行分配。

    谁能得到豁免,谁不能得到豁免,要看具体状况了!但凡不听官府号令者,何必要官府豁免钱粮?”

    还要怒的王恕猛然呆住了,其他人脸上却齐齐变色。方应物这个主意显然更毒辣,这是裸的分化打击!

    大家都拖欠钱粮,当然是法不责众,朝廷不可能涸泽而渔的把一个地方所有人都干掉。

    但若大部分都被豁免,只有一小部分还是拖欠户。那么这小一部分拖欠户显然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下场将是任人宰割,具体如何全看朝廷心情了,朝廷能狠起来那可是绝不会客气的,沈万三的例子还没过一百年呢。

    他们当中,谁想成为这个砧板上的鱼肉?方应物只言片语之间,他们就彻底落了下风。

    半晌没人说话。方应物恭恭敬敬对便宜外祖父作揖道:“不患寡而患不均,反之也是同样的道理。”

    给别人好处,若人人都有份的话,怎么显得好处的珍贵?未来外祖父的思路其实不错,可惜细节上还是有点君子气,他不得不站出来补充一下。

    这是什么妖孽?自诩久历各地,见多识广的王恕不知该说什么了,却想起三国上的一句话——治世之能臣,乱世之j雄。至少他当个巡抚应该是轻轻松松

    第九十一章 去留问题

    方应物话音落了地,场内依旧冷场,静悄悄的。如果说刚才几次冷场是因为谈不下去,近乎谈崩,故而说无可说。

    而现在则是因为被方应物干脆利落将事情了断,他们完全没有反抗能力,心有不甘,不变的还是说无可说。

    方应物随机应变摆出的措施主要有两个要点,一是将加征套上赈灾名头,用大义和道德压人;

    二是用将豁免旧年拖欠由常见普免变成有选择的豁免,结果朝廷的恩惠转化成了地方官府的权力,可谓是深得没有审批也要制造审批的精髓。

    众人看方应物的眼神都有些异样,一开始还以为他和王巡抚是唱双簧的,或者是红脸白脸的分工。

    但是从方才王巡抚和方应物毫无默契的表现来看,方应物言行应该都是出自内心,也就是说全是他自己拿的主意?若真如此,这个少年人远非常人也!

    至于一干被带来见世面的其他少年,对方应物简直近乎于崇拜了,至少是在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而王恕回过味来后,心里只能感叹一声技艺精湛。而且更奇怪了,方应物这些才干是谁传授的?

    虽然方应物有冒犯他的嫌疑,一度惹得他很恼火,但总归是将事情漂漂亮亮的办成了。即便自己亲自出马,效果估计也不会更好,那还与小朋友计较什么?

    却说本地众人在心里想了又想,还是无可奈何。如果上述两项都能实现。在左右夹击之下,他们这些本土大族便很难有足够的反抗余地了。

    换成别人当巡抚,还可以走一走门路,通一通关节。但是王恕官声摆在这里,没人指望能打通关节,也没人指望能找到朝廷大佬为了私情压服王恕。

    王恕要是吃这一套,他就不会被外放二十年不能回京了,他的官声就是他的最大武器。

    无话可说,诗词也没心思作,这场开场声势浩大的集会。就这般草草收尾了。但主人王恕并不在意,主要目的已经达到,其他都是次要了。

    一场大戏散场,人群散去。繁华落尽,只剩了满地纸屑果核。从暖场小配角抢戏抢成主角的方应物又恢复了沉默,慢慢随着王恕老大人出了园子。

    对民田加税的事情,王恕几乎已经顾不得想了,反正已经被方应物出了主意解决掉,只等着去照办而已,暂时不用再去多想。

    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方应物,这个少年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回想起来,他每次见到方应物,都好像见到了一个陌生人。每次都仿佛能从他身上发现新鲜的东西。

    不过无论变成什么样。他可以肯定,方应物绝对不是不懂事的小少年。对世事洞察、人心揣测很有一套,临机反应也很机敏,绝对当得起少年老成四个字。

    方应物也在想着自己的心事,今天做过这一场。对自己的名声应该是个很大的促进作用,因为这里是苏州府。

    苏州府有一项特点?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