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商前来进货，所以到苏州之外的地方开设分号都已经被提上了议事日程。
但是到了第十日，沈舟还是下令把所有的宣传画统统收回来。
尽管那些酒楼客栈的东家掌柜们再三请求，宁愿把那什么广告费退回来，也请沈舟把那画再多挂几天，毕竟光是每天从各地跑来看画的人就给他们带来了比平常好许多倍的营业额，与此相比，那些广告费反而不值什么了，但是沈舟还是坚持把广告取下来。
用沈舟的话说，不管再好再稀奇的东西，时日长了就不稀罕了，也就不值钱了，所以，十天足够了，给大家留点念想儿吧——让大家在茶余饭后酒酣耳热之际提起这些画来就感慨回味不已，不比等大家看腻歪了再收起来好吗？
果然，本来已经稍稍淡下来的气氛就因为这一收又重新热闹了起来，大街小巷酒肆茶馆里人们议论的话题又一下子几乎全部回到了美人记身上，可以预料的是，这个话题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为人们所津津乐道，因为它有着足够的新奇，和足够的噱头。
只不过，他们议论最多的是在沈舟刻意安排下大放异彩的桂香，而不是隐居在幕后的沈舟。谈起沈舟的时候，大家顶多说一句，这个书呆子真是好福气啊，竟然让他给碰上了那么个有本事的丫鬟！
但是，这些街头巷尾的盛誉，以及家里下人们尊敬的目光，却都并没有让桂香高兴起来。
经过这些日子许多事的磨砺，桂香这个小丫头变化极大，最显著的一点就是，以前她总是喜欢和人说说笑笑，一刻也不愿闲着，最是喜欢热闹，但是最近一些日子以来，她却开始喜欢一个人呆着，闲下来时也不去跟人说笑了，而是一个人呆呆的坐着，整天蹙着眉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老掌柜陈大忠非常尽职尽责，每天傍晚铺子里打了烊，他都要赶到这边府里来汇报一下这一天的情况，而每当这时侯，沈舟总是叫了桂香来一起听。
这桂香倒也是个受调教的，听了两人十余日的问答，渐渐的就把见识积累了起来，陈大忠走后便能提出一些很让沈舟惊喜的问题，例如为什么要给店里所有的伙计统一订制那种胸口带有美人记徽号的衣服啦，又为什么非要设那个销售提成的奖励啊之类的，而沈舟为了以后能多个臂膀，便也乐得跟她细细的剖析解释，这样一来，桂香的进步更是飞速。
到了后面的几天，许多不太重要的事情甚至桂香都能替沈舟做主了，因为那些东西沈舟都给她讲过，所以她做起来自然是底气十足。如此一来沈舟自然省了许多事，便也乐得由她，以至于现在大家都知道，家里有什么事情自然要找老总管章潜，而铺子里有什么事情，却也不必事事都去烦劳少爷了，直接问问桂香姑娘，请她给拿个主意就成，现如今桂香姑娘的话就等于少爷的话。
这一天桂香到跨院里看了一圈，见没什么事情，便坐了沈舟的马车到铺子里找那位陈掌柜请教了些事情，又躲在一边观察了一会儿那些伙计们与客户之间的对话和兜售，眼看着到晌午顶儿了，少爷的饭还得自己去安排照料一下，这才又坐了马车赶回沈府。
到后院正想去厨上，还没拐过去廊角呢，就听见两个婆子在那里议论，本来桂香也没留神，照直就走了过去，但是在将要拐过去的时候，却突然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便不由得刹住了脚，站在那里听两个婆子说话。
“她桂香算个屁，那外面人不知道，咱们这些院子里的还能不知道？还不都因为咱们家大少爷是个举人，不愿意在这个上头出名，所以才把她抬出来当了个泥菩萨，她还真拿自己当个人物了！其实她会个什么，不就是长得漂亮点儿，会耍点儿狐媚子功夫嘛，以为自己把少爷迷住就算半个主子了，我呸，做梦去吧！”
“快别这么说，我看最近少爷的意思呀，指不定真的就给她收了房，到时可不就是半个主子的如夫人了嘛，咱们可别得罪她。这两天我都看见好几回了，都是她一个人坐了少爷的马车出门子，她一个丫鬟，这整天价的往外跑，少爷居然都不没说什么，可见有多宠！”
桂香在后院呆了那么多年，对厨上的人自然是熟极了的，当下马上听出来这前面说话的是邹二家的，后头接话的则是曾广河家的，两人都在府里厨上呆了积年了，其中邹二家的因为丈夫邹二负责厨上的采买，所以最近几年来一直管着厨上的事。
“哼，宠？那是因为咱们少爷以前老实，没去过胭脂楼牡丹阁那些地方，少爷要是见了那些花魁小姐们，一个个千娇百媚的，那三寸金莲步步摇，哼哼，就凭她一个大脚丫子的小丫头，你说少爷还能宠她？嘁！”
邹二家的话音刚落，曾广河家的便吃吃地笑了起来，“你个老货，可真是的，像这样男人家的荤话儿你也敢说，这要是让章总管听了去，可仔细你的皮！”
邹二家的听了也掌不住笑了几声，却又气呼呼地道：“章总管我倒不怕，他虽然规矩严，却是个好心肠的人，即便出了事，也不过掉些眼泪磨一磨，他也就心软了，我是怕桂香那个小丫头别真的被咱们大少爷给逞起来了！昨儿晚饭时候的事儿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居然用哪种口气跟老娘说话，装的跟个小姐似的，其实也不过一个十两银子买来的下贱丫头罢了！还说什么，说让我把厨上的账本拿给她看看，我呸！从老爷到少爷，还有章总管，这么些年来还没人查过老娘的账呢，少爷都不管，她算个什么东西，就要查我的帐！”
“要我说呀，你把账房的老徐找来帮你平一平那个账也就是了，这些年你管着厨上，也没少攒下家底，随便拿出个二两银子给老徐喝酒，他就把事儿给你办妥了，就凭桂香那个小丫头，她知道什么账，又能看出什么来？再说了，这样也可以备着以后，万一哪一天少爷要查账呢？你还能跟昨儿对付那桂香似的，当众撂脸子不给他？”
两人在那边絮絮叨叨骂骂咧咧，桂香就傻傻的站在这边听着，听到后来手指紧紧地捏着衣角，低了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犹豫了几次，最后还是转身往回走开了，回去之后打发了一个上房的丫头叫做杏儿的过来盯着些儿饭菜，自己却是钻进了房里，一直到听得杏儿叫她，说是上房里让摆饭了，这才出来往上房去。
安顿着沈舟用罢了午饭，那剩下的菜自然是撤下去丫头们吃，桂香因见沈舟今天心情不错，便让杏儿等几个丫鬟先下去吃了，自己留下伺候沈舟用茶。
见左右没人了，桂香怯生生地凑过去，“少爷，婢子有件事想跟您商量商量。”
沈舟一边喝茶一边不经意地应了一声，“嗯，好啊，说吧！”
“婢子想……，想……，想请少爷教婢子识字。”
章五 奇女子，要读书（下）
“嗯？”沈舟闻言一愣，抬起来凑到嘴边的茶差点没喝到鼻子里去，他放下茶盏转过头来吃惊地看着桂香，却见她脸上虽然怯怯的，神色却极是郑重，显然是真的想学识字。
“想识字？读书？”
“嗯！”桂香狠狠地点了点头，神色间却还是有些怯怯。
这个年头丫鬟想识字虽然有些怪异，却也没有什么不行，但是让自家主子当老师，却是十分的逾越了。只不过，一个内宅的丫头，去哪里找其他老师呢，所以桂香在下定决心要读书识字自立之后，犹豫了好大一阵子才决定先问一问自家少爷，因为在她心里，现在最亲近也最信得过的人就是这位大少爷了。
只不过，她也知道这件事实在是有些逾越，所以也并没有抱什么希望，甚至已经做好了承受雷霆之怒的准备。
但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沈舟只是低下头略微想了想，便突然抬起头来冲她笑了笑说：“好，我教你！”
※※※
桐花巷，美人记。
啪的一声，一盒胭脂被拍在柜台上，惊得店里的客人伙计齐齐扭头看过来。
“我要退货！”
一个四十多岁满脸横肉的胖大婆子单手叉腰，另一只手指着柜台里的伙计章雨的鼻子。看那阵势，只要章雨接了茬儿，他就准备破口大骂了。
“您，这个，因为什么要退货呀？”章雨牢记陈大掌柜的训导，此时脸上仍然挂着一点微笑。
但是那婆子却显然不领情，“少他娘的啰嗦！为什么？哼，你们美人记自己做下的事情自己还不知道，还要问我？既然你们不怕丢人，那老娘就当众给你说说！”
两人这番对话顿时就把店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那婆子显然有点人来疯的基因，见大家都吃惊地看着自己，便得意的越发抬高了嗓门，“你们这美人记的胭脂里，有朱砂！”
除了少数几个人之外，大多数人不解何意。
那婆子见状赶紧加了一句，“朱砂，就是铅，那是有毒的东西！”
“啊？……”
一室哗然。
胭脂，亦作“臙脂”，或者也可以叫做燕脂、焉支、阏氏或燕支，总之一句话，它是一种历史悠久的化妆品。胭脂最早的制作方法是用朱砂，加上很多油脂原料，如牛脂、牛髓等，以及丁香、藿香油、青油等混合而成。
朱砂，又名“渥丹”，《诗经》所谓“颜如渥丹”、“赫如渥赭”等，说的就是朱砂，但是朱砂的主料是矿物质，也就是几百年后被人们称为硫化汞的一种物质，因此可以说，这时的胭脂是属于矿物型胭脂。但是长期使用之下人们发现，这胭脂除了对人类有一定美化作用之外，还会损伤人的皮肤，于是，在红蓝花流传入中原之后，朱砂很快就被取代了。
红蓝花，原产地是焉支山，汉代时匈奴民谣谓“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说的就是焉支山被汉朝占领之后，匈奴人便从此失去了化妆品生产基地的意思，而很自然的，红蓝花和由红蓝花做主料制作的植物型胭脂在汉代开始传入中原，并且很快在化妆品中取得了统治地位，一直到今天。
懂得化妆要用胭脂的人很多，但是懂得这些的人却不多，因此，那婆子一声“有毒”顿时吓坏了很多人——好几两银子一盒的东西，居然有毒？
事实上，红蓝花虽然栽培甚易，但毕竟还是比朱砂的造价高了十几倍，所以，往往有价格低廉的胭脂是掺杂了很多朱砂来做主料的，红蓝花的含量非常少。
在跟着沈舟学习制作胭脂之前，桂香之所以用自己做的以石榴花等为辅料的胭脂，就是因为她听说外面卖的胭脂有的含朱砂，只不过外面那些人即便知道这玩意儿是有毒的，也不能从根子上解释的很清楚，所以传到桂香耳中的时候，已经变成了那些胭脂里含铅。
而事实上，铅和朱砂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东西。
但是店中这些前来购买胭脂的下人仆妇们有多少人知道这些道理呢？又有多少人容许掌柜的陈大忠分辩呢？
“真是一帮黑了心的东西，贵得挖人肉的价钱，居然还有毒！”
“我早就说过嘛，他们这么大张旗鼓的到处挂那个小妖精的画像，肯定不是什么好来头，原来果然是想赚昧心钱的j商！”
“就是，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对了，事若反常必为妖！幸好我还没买呢！”
大家围着柜台卖力的声讨和贬斥，几个刚交了钱拿到胭脂的人闻言赶忙挤回柜台前忙着伸手向里要银子，在这个时候，人们全然忘了就在一刻之前她们心里对美人记胭脂的那种渴望。
伙计们一个个的都傻了，场面顿时混乱起来，那始作俑者的婆子越发得意的把手伸进柜台里扯住了章雨的手腕，大声嚷着：“退货，把老娘的银子还回来！”
眼看局面就有些控制不住了，掌柜的陈大忠不由得有些着急，但他毕竟是坐了四十多年柜台的老掌柜了，大风大浪见了无数，所以场面虽然乱，他却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含朱砂？当然是不会的，当初他亲口问过东家，东家当时很认真的说过，家里出产的胭脂绝对不含朱砂，都是用红蓝花做的主料，只不过配方有些独到之处罢了。
东家虽然年轻，却不是轻佻欺人之辈，虽然一起共事还不到二十天，但是他的沉稳干练和奇谋百出却已经让自己这个做生意的老行家都佩服的五体投地。
那么……
他看了那领头闹事的婆子一眼，见她正挥舞着粗大的手臂号召大家把美人记给砸了，便不由得想，她一个粗鲁的婆子，怎么会知道胭脂跟朱砂的关系？即便是知道，追回银子甚至索要一些赔偿也就是了，自己又没说不给她退，干嘛要喊着砸了美人记？
难道是……
陈大忠的眼睛猛地眯了一下，转身喊道：“章雨，你快回去告诉东家！其他伙计听着，所有前来退货的，一律按照原价退银子！”
章六 对手戏，心理战（上）
枣子求推荐票！
人类似乎从很早就明白，幼年和少年时期是人们学习知识的黄金阶段，而一旦长大，记忆力便开始下降，相反理解力和判断力开始增长，这个时候的人们接收知识已经很难再快起来，再想学习的话，即便是付出十倍的努力，也未必比得上小时候的效果那么好，所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正是这个意思。
但是显然桂香是个反例。
沈舟把书房里压在书架最下面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这些发蒙的书先找出来，从最基础的东西入手，先教她识字。本来沈舟想，一个已经十六的人刚刚开始学识字，估计这教学进度快不了，但让他吃惊的是，桂香一个上午就硬生生的记住了五十四个字。
识字，就是会读、明白它的大概意思，并不包括写字。既便如此，一个上午记住五十多个字也实在是太厉害了些。看着桂香眉眼之间那副坚毅和认真的表情，沈舟突然想起前世自己小时候读书时的样子。
那时候自己是靠了社会的资助才得以走进学校读书，所以便加倍的刻苦，上课的时候老师说的每一句话都能清楚的记住，甚至哪一堂课的老师在黑板的哪一个角落写了哪几个字，都能在几天后复述的一清二楚——因为读书的机会太难得，所以才会加倍的珍惜。
想来现在的桂香也是如此吧！
沈舟本来还想，一个少爷去教一个漂亮的丫鬟读书，这想想就是一桩香艳的美事，庶不让古人添香专美于前，因此他一边教桂香识字一边心里还遐思不止，但是此时，他的心里却再没有了哪怕一丝的绮念。
心里突然有些酸酸的。
“桂香，你家里还有什么人？父母还好吗？”
正全神贯注学习的桂香闻言突然一愣，随后便低下头去，声音不免有些黯然的伤感，“爹妈早就没了，婢子是被哥哥嫂子卖出来的，后来哥哥和嫂子举家迁走了，据说是去了南边，是杭州还是哪里的也不知道，到现在早就没了音讯。”
沈舟点了点头，这和自己前世的时候差不多了，说起来还比自己略好些，虽然她的父母很早就死了，却好歹还见过父母，好歹还曾承欢膝下，而自己两世为人，却始终是孤儿，从来不止父爱母爱是个什么意思，便连个哥哥嫂子也没有。
亲情，该是一种什么味道呢？
“算啦，贪多嚼不烂，还是循序渐进的好，今儿上午就先学这些吧！”
他指一指书桌上一摞字帖，“这些碑帖和摹本就在我书房里扔着，从今天开始，你可以随意的进出我的书房，闲下来时就过来学着写写字，要知道，光会读不会写还是瘸了一条腿的！”
桂香闻言忙站起来，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挡不住自己内心的渴望，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很急促，远远的声音传来，“少爷，不好了，出事了！”
“进来吧！”
章雨得到同意之后跌跌撞撞的进来，气喘吁吁，“少爷，有人去咱们铺子里闹事儿，说咱们的胭脂里有朱砂，现在铺子里已经乱起来了！”
桂香闻言啊了一声，显然是很吃惊怎么会有人说胭脂里有朱砂。这些日子经过沈舟传授，她对朱砂呀红蓝花之类的来龙去脉算是恶补了回来，但是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