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分神，甩开步子，拼命朝黑砂空地外奔逃。
一口气冲到沙砾地外，顾不得喘气歇脚，他立马回头望去。结果，哪里见得半丝雷光，一簇闪电，天空上乌云无影无踪，穹洞更是无从说起。刚刚经历的一切仿若幻梦一场。福至心灵，燕引猛然醒悟，肯定又是伏力那老家伙戏耍了他，竟列下了如此逼真的幻阵，骇得自己现在也惊魂未定，手脚颤。想罢，他便要狠狠抱怨两句，泄出心中强烈的不满。
燕引转过头，正要找寻伏力所在之处，好过去理论理论他的不良行为，却猛然定了神。他终于察觉到，周遭所在都有些不真切，远远看去皆是迷蒙景象，如罩薄纱如笼轻烟。揉了揉眼，他念想：“莫不是方才幻境太过动魄，已留下心中阴影？”又凝神望去，身处风景依然迷迷不清，居然比前刻还要虚幻。
这山，生怪石成奇崖。那水，依然泛流波美如画。长春木，寒气花，今朝是岁腊。
可是，当一切都褪去本源，山水草木竟不知了真假。至少，燕引目光的尽处，业已找不到原来景色，眼里全是扭曲的天空大地，没有一处看得真切。最后，所有事物居然散出蒙蒙白光，如烟如幻，一派蜃楼之象。
盯着那白光太久，他眼睛有些酸痛，便眨了眨。一瞬间光景，待他眼皮抬起，一切业已不同。遍观之下，全是石岩，哪还见得半分山谷冬色，竟是恍若南柯一梦，又回到了初闻伏力之言的洞天内里。
燕引使劲晃了晃头，想把之中怪异的感觉甩掉。应是没有多少作用，他的目光有些慌乱，茫然失措间，急急寻找大汉的身影。
伏力靠着石壁，面朝入洞处盘腿而坐。他微微叹息，面有不甘之意。过了半晌，才颓然抬起头来，看向早已候在身前之人。张了张嘴，终究是未吐一词，徒自长声而叹。他做出这般姿态，燕引更加忍不住了，疑声问道：“大叔，这里难道……”
伏力却在此时出言打断了他的询问，娓娓而道：“对，山谷的一切，皆是幻境。却也算不得幻境，只是借助这奇山洞天之灵，运转的一种阵势。自你踏进此洞天之中，我已将阵法全部开启了。悠悠韶华，弹指而过，你我二人在内里，确实渡过了将近四载年岁。所见之景，虽是术法而成，所历之事，却也真真切切。四载苦修，我有意传道予你，虽是缘分造化，却另有一番因果。”
第三十六章 伏力（上）
讲到这里，几分萧索更聚眉头。伏力面上带着些许过往的回忆，轻声唏嘘：“总是叹光阴，道他短。总是嫌岁月，言不长。却怎知万载悠悠，独卧参玄，又是哪样凄凉。万年前，我已身受不复之伤，便开始寻觅灵山宝脉。幸甚之下，得遇此山洞天，连忙耗费年日设下阵势，只待有缘之人一来便运转法阵，引得洞天之灵，合该上佳修行之地。”
他停下片刻话语，认真地打量燕引一会，也不知想了什么，才接着道：“可惜，我等得太久，却无一人入得眼。怪我太过挑剔，嫌着他资质，念着人道心，竟错过了漫漫年岁，蓦然察觉，才晓得命里已时日无多。无奈之下，只得做了最坏打算。不管资质高低，但凡灵脉开者，便将他收下。也就是这时候，你们一行人来到了奇山之中，我便相中了你。”
燕引听完伏力所说，差不多知晓了事情前因后果，顿时有些不忿：“原来是这般情况，当日有人口口声声说什么，万古有缘人，到头来却是虚言。合计着，我至多凑个尾数。”说罢，他嘴角微微撇了撇，一开始就被戏耍了，心中自然许多不满。
伏力听罢，收起面上愁容，呵呵一笑，言道：“莫急，莫急。我言未尽，你怎的生出如此念想。勿说些戏耍欺瞒，以我前辈身份，你认为我会做此等不良行径。”说道这里，他又将脸色变换，严肃中带上轻微责备意味。若不知他性情，看见了那一脸庄庄，瞧着他责备里面的宽容，还真以为是位面严心慈的长辈。
燕引可是久经考验，哪里相信他的皮相之功，只是侧耳倾听，待伏力作何解释。“初见你们一行，我本已选中另外一人，怎料得他资质固然不差，却终究并非我想要的。呵呵，选中你可不是充数打算，你自然有你的好。不然，这么多灵力远胜你的书修士，我却独独选个连天书都未修习之人，又作何解。”大汉无视对面的狐疑眼光，自顾自得娓娓道来。
突然，燕引想起了什么，他目含深意地盯着伏力，一字一句问道：“大叔选来选去，如你所言，已有万载光阴。你摆下幻阵，心甘情愿守着阵势，待那中意之人进来，将所怀术法传下。如今且把实话讲予我听，什么寻找继承道统的弟子一类言语，却无须拿出来糊弄了。当日，你可是阻我行礼拜师的。”
眼里透出些许惊异神色，伏力暗思：“这小子长得老实模样，着实不笨啊！竟然怀疑起我传法的因由，还真让小家伙给想对了。不过，那确实不能语，不能说。”
他打了个哈哈，笑道：“怎么？传下道统，传下术法便非得拜师收徒么？我无师门，亦不收弟子，却也想传下一生所学，有何不通之理。”看见燕引神色还是有些不信。
他愁容一现，装出一脸颓败模样，再次出言：“哎――，既然你确要知晓，我也不再隐瞒。之前业已说了，我身受不复之伤，便是师门被仇家祸灭时留下的。若是收你入门，必要依门规律令，传你宗门独有术法。如此，恐被仇人识得，反而害了你的性命。”
燕引听得这番原由，倒还信了分，只是心中无端涌起一股愤怒，恰在此时，又有言语入耳，“你学了我的术法，只管好生修习，切莫寻思门中仇事。我无甚要求于你，只叮嘱两句，授你两样事物，你且再走近些。”依言走到伏力跟前，甫一站定，猛然间，他双眼被一阵极强光芒刺花。心下一惊便要凝神戒备，这极芒又消散了，只是刹那间感觉有什异物入了眉心处。
揉了揉方才被极芒刺花的双目，燕引看向伏力，知道是他的手段。此刻，大汉也站起身来，直直盯了过来。面上似有端详神色，也不言语，过了小会莫名又带上些许满意表情。这时终于听他开口讲道：“方才我已将第一样事物交与你，不必问我为何物。若你用得着它时，自然会知晓究竟。若你今后无须用它，现在知晓了，却并非好事。”
燕引腹里叽咕了一下，很想用力地“嘘”一声，以示自己的不满。“弄了如此大的动静，又不让人知晓始末，这不存心让自己好奇吗？”他十分隐蔽地朝伏力咧了咧牙，又急忙打量对方眼色，好知晓有无被现。
突然，燕引愣住了，他定定的看着大汉眼睛，嘴唇轻微抖了抖，头一次感觉想说很多话，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伏力面朝洞口站着，亦面朝着燕引。山洞内有些阴暗，却也并非太过黢黑，洞内四周，不知何时放上了几块光石物，便有了缕缕光线。有光映在这人的脸上，他的容貌一览无遗。
狮鼻方口，鬓角很深，也很齐整。寸许的短，刚毅的线条。一如那日清晨，溪边转身走来的高大身影。不过，应该少了阳光，如今他身上有种颓败的死灰，那是行将就木的老者，才散的气息。
方才炯炯有神的虎目，分明还闪烁着最后的坚持。极光耀过之后，却没了神采，也失了光明。燕引看着那暗淡眼瞳，隐隐明白何事生，他想要再问得清楚些，却又想起伏力叮嘱，也只好作罢。
正在失神时候，伏力对他说道：“我知你想修习天书，就如同再厚重的尘埃，亦掩没不了跳动的心。我琢磨着，即便是每日最艰苦的修行时，你也片刻没忘记天书的好。可是我依旧没让你修习天书，你可知为何？”燕引听到最敏感的字眼，不禁将注意力暂时转移。不过仍旧时不时往伏力面上看去，心底不免难受滋味。
“莫要总是窥我面容，方才施法，我双目只是暂时失明。以我法力，无甚大碍。”听得他这么说，燕引虽然半信半疑，但总归放下些担忧，便认真听着他如何说法。
“其实也无甚特别因由，只是时日无多。我只够为你做好筑基之功，至于天书修行，就得看你自家造化了。拿去吧。”说着，伏力突然递给他一块正形小木盒。
燕引怔了一下，才伸手去接。甫一拿到手里，顿感特别沉重，连忙用左手一扶，才堪堪稳住。他细细看去，那事物一体六面，全是正正四方，并非独特模样，亦和平常树木截断处颜色一般。只是顶面有淡淡白痕，恰好勾勒两个环形。摆弄了一会还是不知什物，他只好望向伏力。
“这物唤作‘一窍双环板’，也无甚大用途，只作穿界之阵门。若你以后想往修界，此物便可助你。用法不难，只将灵气输入木盒便可。现在莫试！一窍双环板只有一次功效。”说道这里，他忽然不再讲话，只是用一双暗淡的盲瞳，定定地望着燕引。过了很久，才转过身去，从壁角暗处拾起一个灰布包袱。
伏力手提着包袱，突然朝燕引露了个温和笑意，低声道：“小家伙，过来。”
第三十七章 伏力（下）
温和的笑意，若是出现在伏力的脸上。以燕引将近四载的经验来看，又有恶毒的手段快降临了，更加残酷的修行便如大江之浪，波翻浪涌而来。念及此处，他下意识地退了一小步。
正如伏力自己所言，双眼无法视物，对他来说无甚大碍。他能清楚看见燕引的小动作，不禁有些落寞地摇了摇头。看来坏人做久了，将小家伙吓得不轻呢。心理难免莫名感情，伏力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燕引肩头，温和的笑容不同以往，只是单纯的笑着，竟然隐隐有些宠溺在里面。
他将手中那灰布包袱，扎实地系上燕引的左肩，轻声对一脸呆滞的人言道：“里面是一卷天书。你若此生不往修界而去，现在便可修行使用。如果你欲至修界，那么，只可暗自修炼，千万不可用来退敌。便如传你诡式之前所言，未及性命危急关头，切莫使用。”
燕引有些失神地看着伏力，觉得此情此景不太真切。他蓦然想起，之前伏力给他说的话语，其中提及自己命里时日无多，才对传人不再挑剔万分，久久做不了决定的。心头微微酸涩，燕引不相信地问道：“大叔说自己时日无多，难道并非诳语？”
伏力轻轻地笑了笑，答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又何必再问。”
突然，他收起了笑容，换作一脸严肃表情。仿佛又成了那个，变脸功力已臻至大成的无良中年。不过，这次他似乎真的很严肃，慢慢的竖起一根食指。燕引从未见过伏力有这般肃穆，耳边亦听见沉沉声音，郑重无比：“最后，我只说一件事，也可算作我的拜托。”点了点头，燕引全神贯注地听着。
“包袱里面那本天书，你一定要好好保管，好好修习。记着，它是我一生中，最珍贵的宝贝！”伏力缓缓地说着，语气中的嘱托之意清楚无比。
燕引不禁摸了摸左肩上的行囊，顿觉里面的事物太过沉重，突然让他有些难以喘息。不知怎么，一句话脱口而出：“珍贵的宝贝。该有多重要？”
“最重要。”伏力缓缓言道，字字斩钉截铁。
他整个颓败的身躯上，突然涌出一股莫名的强烈意志。就连他早已死灰一片的眼瞳，居然亦闪过一抹亮光。只是这一切变化极其短暂，燕引看着，仿若眼前虚幻一场。
不过他仍然可以感受到，这本天书的重要。忽然，燕引生出一种怪异的想法，他隐隐觉，伏力万年来的守候，不惜一切的付出，并非如他之前所讲，仅仅是为了传下一生所学。先时，燕引也有过这种怀疑，可是被伏力说的门派复仇故事，给打消了。
此刻，看着他从没有过的严肃与庄重，燕引才恍然大悟，莫非他万载悠悠，倾尽心血所为的就是这本天书！“只是，一本天书怎会如此重要？当时雍子仲还将他的天书借过我呀，也没见如何金贵。”晃了下头，将脑中杂念甩掉，“既然想不透便不做无用功夫，只要知道这本天书十分重要就好。对，最重要！”
燕引握紧拳心，亦望向伏力沉声道：“大叔放心，从今以后书在人在，书毁人亡。”言罢，他眼中透出凝重神色，次做出了重逾生命的承诺。伏力轻轻地点了点头，似乎这时才放下了担忧，轻轻呼出口气，对身前之人说：“去吧。”
“嗯？”燕引一时没有听清，或许是并不肯定，他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我说去吧。诸事已了，我亦无忧，心中无挂。终是了却尘事，大善矣。”
“此山灵脉被我开启幻阵时破坏，灵力早已消殒贻尽。再过几个时辰，洞天无法生于山中，必定坍塌无存。从此以后，仙葩娇艳，瑶草喷香之景，成为绝迹。奇山也不再是灵秀宝脉，慢慢会沦落成，一条平凡山脉，一座普通大山。”
伏力终究有此愧疚，毕竟生生毁了世间一方宝地。他长长的叹息道：“你离去吧，我大限将至，已欲与此山洞天共存同亡。不必顾我，只要你将那承诺放进心中，便是再好不过。”
燕引听得他如此说，依旧想做最后尝试，或许四年相处，伏力在他心中也不全是恶鬼形象，终究有些不舍，难以相信朝夕之间，生死相离，已成事实。
他竭力劝说着，声调都轻微颤抖：“大叔不是说过自己有大神通吗？怎会那么容易死去，都没想过拼命生存着？如你这般神仙人物，也不能一直活下去吗？”
伏力微微愣了一下，却又更加颓气。他不断地叹息，对燕引的激励无动于衷。而后，竟然重新盘腿坐下了。洞内气氛，变得有些暮霭沉沉的凝重。良久，伏力又重重地哎叹了一声，方才言道：“大神通呀又如何。神通终究难及天数，即便再有通天本事，也难逃黄土一?的时候。”
燕引从未曾想过，神仙也会逝去。说书先生的故事里，那些大神通力，上得了九霄琼天，下得了九幽黄泉的仙人们，也会有消亡的一天吗？他感到这些说法太过虚幻，一时间竟是无法相信。
突然间，他瞧见了伏力的刚毅面容，如今早已无甚神采。可是，依旧是不惑年貌，便急声问道：“你莫要骗我，大叔是修行中人，少有凡人病疾。若说年岁到头也许会死，可如今你至多不惑容貌，又怎会无端端逝去。”
“呵呵，我容颜不老，只是时辰未到。”大汉轻声笑道。复而又有声音传了过来，竟然有些幽幽的恐怖：“如此，你再仔细瞧瞧。”燕引闻言朝他脸上看去，只是一眼便骇的大惊失色。伏力面貌，正以肉眼可见的度在衰老！
黑开始变长变白，颌下亦生出白色长须。深陷的眼眶，边角的褶皱，厚厚的眼睑往下垂落。松弛的皮肤，开始佝偻的后背，就这么短短光阴，他已垂垂老矣。有了凡人古稀之龄的容貌，更加可怕的是，这种变化仍旧没有消失，逐渐向耄耋之颜变化。
苍老的气息，来自枯朽的身躯。垂暮的神气，是岁月敌不过光阴。伏力已没了大汉模样，他说话的声音，那么微弱又沙哑。哪里还有初次听得般浑厚洪亮。似乎很费力地抬起眼，用着微弱音气说道：“小家伙，该走了，洞天已临塌灭。最后一些时光，莫要烦扰，且由我静静。”
燕引瞧见伏力又垂下眼皮，不再理会自己，知晓事已如此，亦无法多言。他唯有好好保管这本天书，才对得起那份授业之恩。想到这里，更加紧了紧肩上行囊，再不做儿女情态，转身朝洞外行去。
四载相处，伏力成天嘻嘻哈哈，脸皮换来换去，全无正形，更无半分前辈神貌。不觉间，燕引已想不起，如今成就何人所授。只是，今日相别从此再无逢见。他才清醒，这个从未称自己为师的人，真真切切便是。念及此外，恍然大悟，行在洞口处的身影顿住了。良久，才压抑住心中感受，燕引转过身来，慢慢地伏下了身子。
三拜谢师恩，虽无严师容，予我教化功。
九叩感师德，体面没正形，导我费真心。
燕引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