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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妆俊仵作第3部分阅读

    学不来便学不来吧,发愁又有何用?

    江兰舟仰头向后,靠在了石柱上,继续听风,闻香。

    风很轻,肉香渐淡,在陶知行身边,他试图感染一些从容淡然。良久,似是真能挥去些杂念,他打起盹。

    第4章(1)

    风和日丽,鸟语花香,天下太平,普天同庆。

    唔……

    三年窝在这乡下地方,天下太不太平他其实不太清楚,不过既然众人都这么说,那就当是这么回事吧。毕竟,福平县以及几个临县的确长年和乐无忧,对于他们这些偏乡芝麻官,一个县也确实是他们的天下。

    “呵呵呵呵……”顺应着那些难令人上心的话题,江兰舟配合地笑着。

    类似的对话已经持续了将近三个月,也莫怪他要当成耳边风了。一开始,永鹿县的林大人发了请帖,说是家中孙子摆满月酒,邀这附近几个县的县令过府一聚;众人相谈甚欢,接着去了齐玉县赴黄大人的寿宴;隔没几日换石成县的吴大人办赏鸟宴。

    数日过去了,没再听闻任何消息,以为告一段落,不想山城县的李大人竟来了封信,说非得邀他过府一躺。去了方知是为年初传唤仵作的误会致意,大张旗鼓请来了客满楼的名厨与人称肃州第一的舞伎,留宿的三日里便这么夜夜笙歌到天明……

    眼下,轮到被赶鸭子上架的江兰舟了。福平从前产玉,早年开采过度,近年萧条许多;办不成赏花玩玉宴,只有把压在箱底的茶拿了出来,邀了几位大人过府论棋品茗。

    “江大人,”林大人啜了口娇小杯中冒着香气的茶,问道:“这可是招国采州产的水金龟?”

    “林大人舌头好灵。”江兰舟点头应着。从前在京中学人附庸风雅,当时只为融入同僚,增添话题;买一次茶,可耍同样把戏两回,也算值得。他转头对鹰语说道:“吩咐备好茶盒,晚些让各位大人提了回去。”

    “是。”在诸位乡下县令无趣的对话中,早已白眼翻透的魏鹰语领命退下,乐得耳根清净。“在下这就去准备。”

    “有劳魏师爷了。”

    京城来的人果然是有些不同的,说起话来就是斯文许多,一举一动也赏心悦目,不只魏师爷如此,江大人也是。众县令微笑目送魏师爷离开,再转回茶盘前。

    江兰舟将滚水稍稍放凉,才冲入壶中,接过几位大人的空杯,又再添茶。

    “方才听魏师爷说,平日江大人在府里若无事,便是下棋,今日一见,果真棋艺高超哪。”发话的是黄大人,一笑,那福态脸上的横肉便歪了歪。“本官的老丈人送过本官一副好棋,黑子白子都是上等石子磨的,改明儿个就让人送来给江大人吧。”

    ……分明方才他与鹰语对弈又是满盘皆输,不知黄大人从哪儿看出他棋艺高超?若鹰语在,肯定又是一番白眼相对。望着那笑脸一阵,江兰舟语带为难应道:“那怎么行,是您老丈人送的,理当好好收着。”

    “哎,本官不谙棋,收了也是浪费。”黄大人很坚持。“放在书房角落都蒙尘了,江大人就莫要推辞了吧。”

    “是呀,江大人,您就收了吧。”另一头的林大人帮腔道:“不过……有了棋子,没好的棋盘怎么成。本官那儿正巧有张云纹棋盘,凑成一组送来给江大人吧。”

    “呵呵呵呵……”江兰舟不置可否笑着。来到偏到不能再偏的偏乡了,官还是官,官场依然是官场。

    “啊呀,那本官可没什么能给江大人的哪。”听着另两人的话,这回换李大人很烦恼地啧了声。“不如本官就当江大人的棋友吧,山城离福平最近,本官也可月月来此与江大人切磋切磋。”

    “李大人真是的……”黄大人笑容里有些恼意,没想到自己的棋子成了李大人的垫脚石。

    “江大人届时一定会邀我等一同前来的,是吧?光两人下棋多闷哪!”林大人顺势接道:“今日江大人、魏师爷开启我等对棋的兴趣了,可一定得教教黄大人与本官,否则长日漫漫真不知作何排遣了。”

    “可不是。”眼见话题被林大人圆了回来,黄大人赶紧又道:“其实李大人也无需勉强的,谁不知李大人您风流多情,闲来便上府城春满楼,这一来一回,可得花上三日有余呢……话说回来,上月您悄悄邀了江大人与吴大人,不就是安排了红牌舞伎过府?”

    “是哪,李大人真不够意思,”与黄大人交换了眼神,林大人继续与他一搭一唱。“也不邀黄大人与本官同来一睹其风采,是存心排挤我等嘛……”

    几次聚首,隐约感觉黄、林两位大人连成一气排挤李大人,好在今日吴大人身体不适,未能一聚,否则情势成了二对二,要是当场闹开了要他

    选边站,那他就头大了。江兰舟继续装傻。“呵呵呵呵……”

    眼见矛头全往自己身上指来,李大人摸摸鼻子,转道:“其实……春满楼自然是好,可几位大人可曾听闻,原来这福平县碧落阁的姑娘也是个个如花似玉,比起府城那些个给人捧惯了的红牌,绝对是听话温顺许多。”

    语落,黄、林两人交换了眼神,不说话。

    文人、官僚上青楼听琴、吟诗、议事,是自古以来便有的事;江兰舟没想到的是,言语间冲突不断的几人,提及了温柔乡,嘴皮也就软了。

    李大人见众人沉默,心下冷笑,道:“江大人可否为我等安排安排?”

    “自是可以。”他也没理由在这节骨眼上拂了李大人的台阶,表明自己偏向了黄、林两位大人的党派。转头,江兰舟招来一旁的贾立,道:

    “你到碧落阁见日阳姑娘,请她张罗晚宴,甘鸨母那儿我回头再打声招呼便成。”

    贾立听着大人的话,暂时没有回应。

    在京里时,大人只在府中设宴,推不掉帖子去了青楼,也从不留夜。

    来到福平后,每月总有几日在日阳姑娘那儿流连忘返,他与鹰语只当大人闷得发慌所以找个心细的姑娘谈天说话,男人最失意寂寞时,身边有个女人安抚着总是好的;可如今,如此张扬地带上几位大人到碧落阁寻欢作乐,是转了心性?

    江兰舟对上了贾立迟疑的眼,令道:“即刻去办。”

    “是。”贾立抱拳领了命,退出庭园。

    手边新添的水烧开,江兰舟又为几位大人加了茶。

    “话说回来……”绕了大半圈,黄大人终是忍不住说到了重点:“前些日子那个杀人案子,江大人真是审得好呀!”

    “让几位大人见笑了。”语气谦逊中带点无奈,江兰舟应道:“延宕多时,幸而能破。”

    “江大人谦虚了。”林大人摇摇手,说道:“一个人自京城来此经商,遇上所爱,最终却死在爱人之弟的手里,想来也是造化弄人……若不是江大人明察秋毫,又怎能还死者一个公道?州牧大人对江大人是赞赏有加,还要我等向您多多学习、多多讨教哪。”

    “是呀、是呀。”黄大人连忙点头如捣蒜,抢在李大人开口之前补充道:“江大人曾在京中任官,见识、人脉都广……最重要的是,本官听州牧大人说,大理寺的寺台陈大人很是关心此案,欲请您上京一趟,当面问问一个稚童如何能下此毒手,您又是如何抽丝剥茧,好作为往后同僚办案的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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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呀!毕竟那实在太可怕了,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呀……”李大人见缝插针道,摇头叹气再叹气。“真是太骇人听闻了哪!”

    黄大人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倘若当初江大人上本官那儿传仵作,也不会传了一月仍传唤不来,为破此案还不惜跋山涉水到日江,自个儿掏腰包聘仵作为己用,此案便能更早了结。”

    “可不是?”林大人也跟着哼了声。“那么此刻江大人已在京中与昔日上司的寺台陈大人饮茶赏花了哪。”

    “咳咳……”反驳不了,李大人脸红了红,半晌,道:“总之……若是江大人上京那时,若是这个……那个……寺台大人问起,可得请江大人为本官……呃,本官是说为我等美言几句呀。”

    三年从来无所交集的数人,这转眼间的转变,全是为了京商被杀的案子送呈了州牧,又转送大理寺协助运尸回京交还家属的事宜,才会弄得众所周知;换句话说,若今日死的是个本地人,无需劳师动众运尸回京,没有层层知会,此刻大约还是悠闲院中下棋。

    趋炎附势是人之常情,江兰舟自是明白几位大人的心思,微微一笑,回道:“江某已修书一封,上呈陈大人。当中详述办案过程,陈大人读过之后,会当允许我不必上京了。”

    语落,三人呆滞地望着他。

    “当中详述办案过程,自也不会漏了平日几位大人对江某的照应。”

    江兰舟补充着。所谓的办案过程便是将开堂审案所录下的案帐、尸帐重抄一份,加上陈大人问及是否见过临县同僚,他便照实回说见过了;至于是案发前抑或是案发后见过,就无需详述。陈大人身居庙堂,位高权重,成日在朝中想着如何扳倒挡在身前之人,是何等的老狐狸,眼下这等的班门弄斧,还是别提了吧,省得弄巧成拙,给众人招祸。

    “原来是这样……”

    “不上京了,是有点可惜……”

    “是哪,但……将来总有机会的……”

    三人未免有些失落,可听闻江大人已在信中提及自己,已是够好的了。京中大官,每日要见多少人,每年又有多少新人争相投入门下效命,若没信任之人提及,转眼便忘。

    近来听闻江大人从前得寺台陈大人重用,是为人陷害才遭贬;陈大人暗中相助,先将其安于福平县令一职,待找到适当时机,自然是会将之调回京中的。如此想来,与江大人打好关系只有好处。

    若是早点收到这重要消息,他们也不会迟了三年才与江大人交好。要怪就怪当年江大人上任时他们打听到的消息有误;那时的版本,分明是江大人犯了过错被眨,又得罪上头,永世别想翻身,旁人最好也避远些,否则难保不遭池鱼之殃。

    唉……将几位大人的表情尽收眼底,江兰舟暗自摇了摇头。

    若要跟风,就得要先学看风向;可风呀,哪里是人抓得住、摸得透的?哪日上头的人转了念头,便是风云变色,教人措手不及。

    不如闲下心吧。

    第4章(2)

    在福平县平静了三年,远离京中是非,是不差的,如今见到眼前几位大人老来还怀抱升官梦,也是颇有趣;京里,多少人争了一世,到头来才发觉一场空,却已深陷泥沼难以抽身,偏偏在外头看着的人是雾里看花,硬是要往这浑水里跳……

    反正,三位大人的这般野心、这等手段伤不了人;再者京中已无他落脚之处,若要在福平待着,没必要再为自己树敌。这是为何他答应了李大人的要求,于碧落阁设宴款待;这段日子受了几位大人的招待与好处,礼尚往来,免去人情积欠方是长久之计。

    为官的,最上手的技能之一便是话题的转换。沉默只持续了短短片刻,三人便又聊起了一日来尝过的几款茶,个中滋味是多么多么苦涩、又或甘甜、又或清新……

    江兰舟静静听着,但笑不语。

    又过一阵,鹰语与贾立一同归来,众人见天色不早,便要动身前往碧落阁。

    命了鹰语领在前,招呼几位大人出了庭圜,江兰舟压后走在回廊。

    前方还能听见李大人诉说当年勇,另两位大人冷声讽刺,转头,瞥见的是一幅宁静画面。

    回廊尾处的屋檐下,少年趴在雕花窗前,手中一根长长的草,轻轻穿过窗,在外头的水盆中画圆。

    草尖划过水无痕,但少年仍一圈一圈又一圈。

    瞅着那自杀人案子结束后便空白至今的眼神、脸容,江兰舟整日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柔和了,薄唇弯出弧度。

    相安无事,天下太平;同时,也无聊透顶呀……

    望了许久,他垂下眼,再抬起时,唤来了一旁的小仆端来笔砚,写下几字,交代了几句话。那时,鹰语久等不到人,回头来寻,小仆已然退去。

    鹰语睨着小仆背影,江兰舟笑着解释道:“见知行闲得慌,允他至我书房翻翻书。”

    魏鹰语也笑。“大人那些棋谱只怕陶仵作见了更无趣吧。”

    “怎么这么说嘛,里头还有别的书呀。”

    “大人说的是那些比棋谱更无趣的陈年案帐?陶仵作连前几个月的案子都不感兴趣了,更何况是那些旧案……几位大人已等得不耐烦,贾护卫领路先行,我等也快快跟上吧。”

    “……好好好,真没见过哪个师爷这么对县令说话的……”

    水面的圆,很饱满。

    可这圆,无论画得再快,怎么就是画不全呢?

    陶知行手里一根草,穿出石花窗,轻点窗台上浅盆里积满的雨水,每画一圈,就自问一回。

    来到福平四个月了。最初的两日进出惠堂,为了案子的事忙碌,接着……接着就闲下了。

    离开日江时大哥交代得匆促,只说从前在京里的故友需要帮助,他分不了身,所以让她跟着来到福平县衙待着两年,还说让她以男装身分见人,较能方便行事;三哥则说大哥早已看穿她的不安分、不认分,这两年就让她出去闯闯,切记莫要给大哥添乱。

    两位兄长的话陶知行谨记在心。县衙不比自家,房里她不敢堆放自制的药粉草药、检验书籍、各式器具;院里更没有小木屋任她摆弄肉块、骨头、脏器……能离开香到鼻子发痒的香行,她很知足的,真的。

    大哥放她出日江,已是天大的恩惠了,不可再奢求更多。

    她观察过,这府里的人不多,个个都颇闲,院中时常日上三竿才见得到人影,或下下棋,或说说话,过午似乎还有午睡习惯,睡醒了又是下下棋、喝喝茶,看完日落便各自回房歇下。

    原以为是这福平民情,入境理当随俗,她也跟着躺到近午才下床,绕着庭园散步,偶尔被叫去观棋饮茶,一日过一日,直到有日出门寄平安信给大哥,方知原来福平无异于其它地方,皆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闲的,只有县衙。

    这……合该是好事吧?

    县衙闲着,意味着管区内和乐平安。一个仵作无用武之地,那么,大哥送她到此,当真只是为了将个麻烦鬼支开?

    将手中的草换到另一只手,陶知行撑着脸颊。

    她试过从这庭院中的每个角落看同一处风景,楼宇、小亭、回廊,数着会在府里出现的人们,小仆、衙役、贾护卫、魏师爷、大人……同样的景、同样的人,变化的只有愈发盛开的花、萌芽的树,与越来越绿意盎然的庭院。

    真是令人……提不起劲。

    对于生意盎然的事物,她提不起劲。

    画圆的手微停,瞅着一只小麻雀飞到了水盆边上,蹦跳两步又展翅高飞。陶知行目光随之放远,落到了回廊另一头的小亭中。

    临县的几位大人一早来到了府里,在小亭石桌上摆了棋盘、棋子,石阶上架了炭盆铁壶煮茶,看似十分专注地研究棋艺。众人有时大笑出声,有时争执不下,模样非常地投入;若不是他们围着一张棋盘,她会以为几位大人谈论的是国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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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知行黑眸落在一张白净带笑的侧脸。魏师爷说大人缠了他三年,日日在亭中下棋对弈,夜夜在书房钻研棋谱,如今又邀人过府下棋,说大人爱棋成痴应当不假。

    ……望着那总带着浅浅笑意的脸庞,陶知行想起那个她在小亭中大口吃肉却老被打断、顺带听到了很多她并不想知道的事的午后。

    不想知道的事……好比说,她的验尸结果让一个十岁的孩童定罪;好比说,魏师爷在外人看来是大人的左右手,实则是被派来监视大人的一举一动;好比说,大人手中握有某样重要的东西。

    她并不想知道这些。

    一旦听见了,该想的,是如何消去、忘却。

    远方忽而转大的谈话声打断了思绪,陶知行皱了皱眉,移开视线,又专心地拿着草在水面画圆。

    她的世界约莫就是这副石盆装水的模样吧?装不满,也倒不干,风再如何吹皲,草再如何划过,也只是在表面,烙不下痕迹……

    手中的草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水面,陶知行又趴低了身子。

    “阿九……阿九!”

    意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