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温移鼎，司马将倾。
适有南来行商，贩货于长安，言江南形势、晋廷动静，侍卫获之，押来太极殿上跪见秦王。行商哀告：“不出数日，江南将有新君！”苻坚大喜，拜庶长子苻丕为长乐公，领征南大将军，统兵十万攻夺襄阳。晋江夏相朱序坚城闭关，拼死力战。荆州刺史桓冲遣刘波率军八千，驰援襄阳。刘波惧秦国兵威，按兵远观，不敢接战。朱序死守襄阳，主动出战，以待援兵之来。
相持一载，粮草耗尽，箭矢全无，终不见援军来救。序母韩氏，闻秦人攻城甚急，外援已绝，遂亲率妇孺登城，巡视固守，另筑新城。桓冲拥兵十余万，近在咫尺，惧秦兵威，始终按兵不动，不敢驰援。百姓无分老弱，不别妇孺，亦皆持戈执矛，披挂为兵。朱序与敌周旋，丝毫不退。
苻丕久攻不克，损耗颇多。苻坚不满，遣黄门郎韦华持节赐剑，驰告襄阳：“开春不克襄阳，长乐公不必归京，宜即自裁。剑已送来！”苻丕无奈，责令大将梁成：“不拘何法，务必取城，不然，吾自裁，此剑先取汝命！”
第六回 乱纷纷群胡登场 雄赳赳二谢出山（五）
梁成乃秦国名将，领命归帐，与弟梁云绞尽脑汁，屡试攻城之法，历经数日，奈何襄阳固若金汤，城仍不克。看看入春，大限将至，梁成情急生智，乃以降书诱敌，射入城去。北门守将李伯护，秉性贪贿，见朝廷兵粮无援，苦撑只有死路，果思投敌自保，密遣子瑶出城通款。梁成引见苻丕，许以爵禄，啖以重利，允李氏父子归降大秦，遣返李瑶，令李伯护先作内应。
隔日再战，李伯护临阵倒戈，开城迎敌，反攻朱序母子。朱序无备，晋军顿时大乱。秦军入城，奔如潮涌，将朱序母子分割包围，逼入死角。朱序寡不敌众，力竭被俘。襄阳沦陷，城池终被秦占。苻丕抱剑入城，令将士清扫战场，部署秦军接防，一面将朱序投入槛车，押送长安，听凭秦王处置，又令李伯护父子披锦挂彩，随槛车北上，向秦王邀功请赏。
未央宫中，长生殿内，苻坚高坐大位，殿审朱序败将，手指口说，数落晋帝有罪。朱序临危不惧，视死如归：“各为其主，义不负君！后世争相效仿，太史直书，正史留名，何罪之有？临阵变节，背主降敌，朱序所耻。圣主明君，谁喜叛将？忠臣为囚，叛将录功，贵国是非颠倒，乾坤易位，不知彰好抑恶，何以示下？”
秦王闻言心动，思之有理，又见朱序气宇轩昂，英度不凡，临危无惧，视死如还，心中欢喜，顿生恻隐爱惜之心，已有三分不杀之意。又想起前年征服赵代，去岁臣服鲜卑，若不是广招天下才俊，起用四海贤能，焉有高句丽、新罗、波斯、大宛、高车、康居、丁零、吐谷浑、天竺、倭国、琉球凡六十二国遣使纳贡、奉表称臣？如今，长安市蓝目（欧洲人）开铺，墨瞳（亚洲人）当垆；太极殿汉人为相（王猛），胡人为将（慕容垂、姚苌、乞伏戟归、翟斌、余蔚皆非氐族）。虽容色不一、言语各异，却能共集一堂、同行一轨；官服有差，拜君无别。若非孤爱才如命，网尽天下贤俊，焉有此等盛世局面？果然青史留名，唯孤苻坚，堪称千古一君（苻坚终生未称帝），史官有书，岂能不将朕功绩传留后世，令万代景仰？群臣屡劝孤上尊称帝，孤所以拒之不纳，只因晋室尚存，与秦划江而治，终未臣服，成孤心病。孤决意以始皇帝（嬴政）为师，混一六合，若不能一统两河（黄河、长江），令车同轨、书同文，孤誓不称帝。朱序虽为汉裔，然其忠君之心、无惧之气、刚猛之节，实堪推仰。秦国疆域广大，独少这等忠勇之士。孤将来举兵江南，正需忠臣猛将为朕前驱。想当年管仲射钩，小白不记前仇，终成王道霸业。孤有心统一天下，独无胸襟容他一人？李伯护忘恩负义，背主求荣，独是这等小人，孤不能容。
想到此处，秦王大袖一挥，呼羽林郎道：“李伯护父子背主变节，天下共耻，杀之长安市！”羽林卫犹未明了，欲再叩旨，秦王已扶榻而起，自御座飘降丹墀，亲手扶起朱序，代去羁索，赦之不诛，殿拜度支尚书。朱序果被感动，拜倒丹墀，降为秦臣。李伯护父子卖主求荣，机关算尽，到头来赔上卿卿性命，堪为后世儆，死不足惜。
第六回 乱纷纷群胡登场 雄赳赳二谢出山（六）
秦事暂不多叙，话题仍旧归晋。
孝武帝大婚亲政，不忘旧耻，任桓冲为车骑将军，督荆江梁益宁交广七州军事，领护南蛮校尉、荆州刺史，统兵十万，专事西线守备。赴任之日，孝武皇帝亲送桓冲至止车门，把袖相嘱：“襄阳地居上流，水陆通衢，兵家必争。氐秦控之，威胁京师建康，终为心头大患！卿去荆州，务要周密筹划，伺机收复。倘得战机，便即刻围攻襄阳，驱逐秦军，不必上表奏呈，徒费时日！”
桓冲到任，果然砺兵缮甲，与秦兵频频交战。胜败各半，终不能将襄阳收为囊物。孝武帝不闻捷报，遣表往责，催桓冲早日出战，收复襄阳。桓冲被逼无奈，倾楚十万晋军，合攻襄阳。前将军刘波受命督兵，引一部攻打沔北各城；辅国将军扬亮另引一部，攻夺巴蜀诸城；郭全攻武当，战万岁，逼筑阳。杨亮神出鬼没，势如破竹，连占氐秦五城，乘胜挺进，围攻涪城；郭全不负桓冲厚望，攻克万岁，进占筑阳。
秦国侵占东晋土地，已有倒吐之势。桓冲居中调停，披挂亲征，夜赴涪城，来督扬亮攻城。大军在道，忽闻快驿传报，苻坚御驾亲征，调集步兵60万、骑兵27万、羽林郎3万，合90万人马，分数道来攻建康。桓冲大惊，勒军不进，以待朝廷消息。快驿忽又驰报：秦军尚在集结，苻坚又拜阳平公苻融为征南大将军，都督内外诸军事，统二十五万步骑从长安南下，为前锋先发，锋芒直指淮南。
苻融何人？乃大秦国天王苻坚季弟（第三弟），官拜阳平公，领征南大将军，行丞相事。苻融年未弱冠，便有台辅之望。及长，聪辩明慧，下笔成章；耳闻能诵，过目不忘。时人比之王粲，令誉甚高，朝野称道。时长安大兴浮屠佛事，较东晋京口、建康、三吴八郡一带崇信道教（五斗米道），有过之而无不及。苻融曾作《浮屠赋》，壮丽清瞻，世咸推仰。出游，苻融登高必赋，临丧必诔，皆口拈华文，脱口便得。至于谈玄论道，以玄服人，苻融又得其要。高僧释道安，普救众生，夸夸其谈。苻融举言，则道安不能折。名臣朱彤，才宦赵整，皆服苻融，不敢居右。膂力惊人，更是无过其右。曾得吕奉先（吕布）弓，无人敢引，苻融据弓引弦，应声便张。最善骑射击刺，拥百夫之敌。苻坚登基，以王猛为相，令苻融师从王猛。王猛死，苻坚深倚苻融，拜为侍中、中书监、都督中外诸军事、车骑大将军、司隶校尉、太子太傅、领中正、录尚书事，将相之事，集融一人。
此时苻坚御驾亲征，又遣苻融率兵前出，只留太子苻宏于长安问政，一君一相、一主一臣同日南下，灭晋决非说说而已，苻坚果然当真。桓冲接报，剑坠于地，勃然变色，心知大意不得，连忙传令暂缓攻城，众军各归防地，做好御敌战备，等候朝廷旨令。
苻融统前部秦军，浩浩荡荡，往来进发。所到之处，晋军闻风而退，一战即溃，势如破竹。苻融策马南下，剑锋直指颍口。
第六回 乱纷纷群胡登场 雄赳赳二谢出山（七）
二十五万秦军前锋，畅通无阻，直抵颍口（安徽颍上县）。淮南门户大开，寿阳指日可下。苻融挟得胜之威，乘胜东下，挺进淝水，进围寿阳（安徽寿县）。方才一战，守将徐元喜复又被擒。苻融驱军入城，安抚东晋遗民，扫除晋军残余，绘成图册，遣使报捷。乃于寿阳置下公署，坐镇城内，指挥东进；又于城内设下行营，迎御用法器入城，坐待秦王御临前线。
京兆尹慕容垂，本燕国藩王（吴王）、宗室旧将，因与权臣不睦，弃燕来投，入为秦将。此时秦已亡燕，移鼎入秦，慕容垂受命统兵，暗怀野心，起兵淮北，发兵湖湘。淮北军建制齐整，众有三万，多是鲜卑。慕容子侄、前燕旧将，皆怀故国之念，也知慕容垂心思，便随淮北军开来湖湘，追随慕容垂身边。
军至郧城（湖北郧县），晋军不退。慕容垂临阵指挥，淮北军四面攻城，未下一日，郧城告破。淮北军蜂涌而入，占领城池，分隘防守，整装待命。慕容垂一面传书报捷，整肃军纪，肃清残余，不忘张榜安民，收买人心，借口休整大军，徘徊观望，驻军不遣，时时打探秦王行止、前线战绩，将心中私念、南北局势，时时算计。异族朝臣、鲜卑将士，皆知慕容此心，只瞒着氐族一人，不让秦王得知。
桓冲闻城池复失，心胆俱惊，一面急报朝廷，请京师分兵戍守，早作准备，一面收缩回撤，严守隘口，昼夜戒备。孝武帝接报，恍然想起太史令葛靖当初之言，不由自语：“往昔齑语，今日毕现。原来‘灾星起西北，降东南’，应在秦人倾巢南犯；‘女主有难’，兆也不在朕母，乃在六宫之首、天下女主，是故朕皇后（王法慧）风华早逝、春秋苦短！”越思越惊，愈想愈怕，心失凭依，全无主意，于是诏传谢安来朝，咨以家事国是。
时谢安致政还相，归隐会稽东山，潜心琴棋书画，眷恋含怡弄孙，无心将朝中政事牵挂。帝乃敕命大臣，往东山约邀谢安。国难临头，百姓不堪，会稽人扶老携幼来劝谢安，共请入朝治事，齐赴国难。谢安虽复短暂归隐，其心乃欲寄娱山水，陶冶雅性，南北时局、东西战事，未尝不时时挂怀，了然在心，见朝廷邀其出山、百姓请赴国难，欣然而起，辞别命妇妾媵，脚著谢公屐，身着儒士衣，携从子谢玄入朝，急赴台阁，受帝咨谋。
孝武帝遥见谢安入来，跣足远迎，致意下问：“兵到用时方恨少，人至危时最思亲！家国蒙难，卿乃百姓至亲、黎庶最爱，社稷艾安，朕也仰赖谢卿挑担。北府新军，训有七八载，将士是否能征善战？军需装备如何，兵力众寡多少？朕不问，此心不安！”
谢玄长拜，代叔父作答：“北府兵前后二营，各约四万，外加水师，众不过十万。将士来自两河（黄河长江）北岸，十有八九田园沦没，家国蒙难，人人皆怀雪恨之心，久盼出战。末将蒙圣上错爱，将习新军业有七八载。战阵兵法，只训将帅，不练单兵。至于士卒单兵，又只练肢体兵器，不练帷幄运筹，务求四肢发达，能征善战，不惜愚笨不化，头脑简单，与敌狭路，将帅一声令下，只知有进，不知有退。深渊薄冰挡道，刀山火海横亘，令不停而行不止，前仆后继，心中无死。士气战力，大抵如此。至于军需装备，玄叨用库俸，未敢铺张吝啬，倾力打造兵器，不敢攀比内宫禁卫，目下所配装备，堪称六军之最。所憾马匹不敷，不能组建骑兵。若开拨远赴，与敌相遇，数倍敌不足惧。”
帝大喜，连道：“甚好，甚好！若调赴前线，阻敌于淮水，令苻坚不敢南侵，胜算几何？”谢玄不敢对。
第六回 乱纷纷群胡登场 雄赳赳二谢出山（八）
谢安思忖半晌，答道：“恕臣直言，三军外伐，最忌内争。若朝令夕改，号令不一，将命半途而废，士卒无所适从，强敌有备而来，乘我自乱，必无胜算！”帝目视谢安，言颇中恳道：“朕主政于内，抗敌之事，卿专任之，至于军需粮草，卿但开口，朕不惜裁减后宫年俸、中断诸王月供，也要满足前线将士之需。谗言止于云龙门，微言毁卿，朕一概不纳。予卿半年时间，卿能击败苻坚、败秦于淮河否？”
谢安叩首流涕，拭泪正色，道：“臣谢安生不逢升平盛世，却能知遇圣主明君，也乃三生注定！过爱如此，敢不竭力？臣若行，将有所求……”孝武扶起谢安，道：“卿但言不妨！”谢安道：“桓氏世在荆楚，西线迎敌，乞陛下专授桓冲。若能牵制西线秦军，则东线战事，大有胜算。”帝道：“朕允所请！”
谢安又道：“用人之事，臣有顾虑？”帝道：“卿试言之。”谢安道：“桓伊忠直耿让，谙于用兵，勇于决战，又桓氏庶族，非其党与，臣欲引为幼度（谢玄字幼度）之副，使共迎敌退秦。谢石，臣之弟；谢琰，臣之子。二人皆都下雄杰，臣欲同授兵柄，奈何皆臣亲眷，此心颇有顾虑，不知圣意如何？”
孝武笑道：“卿之所任，任者在乎哲人；人难自举，自举者在乎忠臣。国家或利，於亲於怨以相推；金玉非珍，惟信惟忠而罔阙。无偏无党，祈奚不废解狐；舍短求长，齐桓宁猜管仲？卿举贤不避内外，用人不避亲怨，襟怀荡荡，堪羞古人，何虑之有？卿之所请，朕悉允卿；卿有所授，朕悉依卿，如何？”谢安、谢玄扑倒孝武膝下，再拜流涕。
晋帝于是下诏，谢安代笔捉刀，朱笔御批，玉玺封印。次日早朝，大臣齐聚东西堂，净鞭三声响，步入太极殿，三拜九叩，山呼万岁。晋帝长袖轻舞，口呼“平身”，文武谢恩，两班站立。谢安出列，代帝宣诏：“贼秦不义，无端乘衅，称兵百万，寇我北境。苻坚意在建康，灭晋之心未死。大敌当前，人无分军民，地无分东西，忠勇之士，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追朕保家卫国、济危扶鼎。诏书一下，但遵号令即行。振威将军、杨豫江三州刺史、丰城公冲（桓冲），拜中军将军、荆州刺史，都督三州军事、水陆二军，专营西线防务，务断上流水面，勿令贼军连成一片；尚书、秘书郎石（谢石），拜尚书仆射，领征虏将军、征讨大都督，督东线大军、江南水师，听调于录尚书事安；广陵相谢玄拜前锋都督，领徐、兖二州刺史，听调于大都督石。建威将军、历阳太守桓伊拜西中郎将，淮南太守；太子詹事谢琰除辅国将军，与桓伊同参东路讨敌前锋军事，各领军一部为游军，彼此协调，两线游走。”
桓冲因谢安才气人望皆在己上，遂殿辞京畿要职杨州刺史，分权谢安，请西驻江陵。帝允，当殿改易。文武各领帝旨，复又三拜九叩，退朝去讫。帝饯将帅于太极西堂，举觞奉酒，把袖嘱咐，言之切切，意也深深。
第六回 乱纷纷群胡登场 雄赳赳二谢出山（九）
谢玄言辞慷慨，壮怀激烈，罢酒辞帝，走马上任。马行京口，车度广陵，方抵北府大营，当即击鼓升帐，沙盘推演，遣将调兵。龙骧将军胡彬率先请缨，乞求出战。谢玄允其请，送出大营，临行频嘱：“寿阳被围已久，城破只在旦夕，予汝水兵五千，此去只为救急，千万耽搁不得！无本都督帅令，汝毋得后撤，务解寿阳危急！”胡彬慷慨陈辞，涕下沾巾：“帅命在，但知前进，不知退缩！”
参将刘牢之不甘居下，急得摩拳擦掌，面紫须立，争来请命：“末将生在官宦世家，享国厚恩；长于徐州鼓城，家道殷实，本是幸福和睦、礼敬仁爱之家，不料五胡称兵，践我田园，坏我家室，令我等无家可归，生不如死，无奈之下，举家南迁，沦为流民。饥不果腹，衣不遮体，至今犹记。国恨家仇在身，投靠无门，携子投军，只盼朝廷打过淮河，复我家室，收我园井。如今贼来送死，天子钦命发兵，末将盼之已久，龙骧业已请缨，刘牢之岂能甘心？都督若允，牢之愿领一军，前去扫平路面！”
谢玄又喜，少不得一番鼓励，于是也拨劲卒五千，令奔袭硖石方向，从侧翼牵制秦军，缓解胡彬水师压力。孙无终、何澹之皆北府新将，三阿会战，脱颖而出，时见谢玄允了胡彬、刘牢之所请，颁旗授命，行将出征，二人亦皆请命领兵，欲将身手一试。
谢玄欲整军北上，不愿分散兵力，乃析晋之短，论敌所长，言颇语重心长：“苻坚倾北方百万雄兵，卷土而来，势如潮涌，如何能阻？便其先锋苻融一部，不下二十五万众，又以铁骑为主，兵强马壮，甲厚矛尖，长于运动战，行军神速。我军战马不多，步军为主，且规模不大、人数不多，无法于对峙中整体推进，此为我军不足。既知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