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膝前，望影欢呼，顶礼膜拜，心中欢喜自不必说，口中连呼：“众卿辛苦，快快平身！”自引权翼、朱序并一班侍从，缓缓下舟。苻融前来接住，上前搀扶，正要再叩。苻坚连忙拦住，连道“阳平公贤弟辛苦”，扶起长乐公苻融。赵整代王降旨，口中高呼：“众卿平身，随驾入城！”将领山呼谢恩，让出一条道儿。苻坚蟒袍玉带，兗冕赤舄，挽苻融之手，率行于众将领之前，且行且言：“贤弟未曾因言废事，勉力军机，孤心甚慰！”
苻融道：“陛下公为臣主，私为臣兄，于公于私，尊卑天定。陛下吩咐，臣弟敢不遵命？”秦王喜道：“理应如此！”苻融不领情面，固执己见，继续进言：“然晋君未尝失德，谢桓二族尚贤，君臣相安，军民一体，臣弟至今犹以为晋国不可征讨！”权翼随行在后，闻言接语：“昔商纣无道，三仁在朝，周武王犹不敢加兵商朝。如今晋朝虽弱，未有大恶，谢安叔侄父子，江表人杰；桓冲宗族亲庶，荆楚良俊。如今二氏揖睦，未有嫌隙。臣言于未央宫，谏于太极殿，言犹在耳，至今初衷亦未改。陛下和融之后，关东鲜卑、陇北丁零、扶余乌桓，悉已迁入关中腹地，长安京畿，随处可见蛮夷。若其称衅，诚为心腹之患。陛下观兵淮南，震慑晋人，略取小利，便乞息兵！”
苻坚笑道：“孤置雄兵十万，留守京师。太子（苻宏）略有雄才，未展大略，谅区区几个鲜卑、乌桓、丁零，乌合之众，不足为凭！况慕容垂、翟斌、余蔚、乞伏乾归诸酋帅，悉被征来淮水前线，半月取齐，群胡无首，何足道？不足虑！”苻融道：“非臣弟饶舌噪耳，实是王景略（丞相王猛）言犹在耳，未敢立忘。景略公虽死八年，其雄才大略，百年一遇，当世无过其右。大秦国能有今日强盛，首推陛下从谏如流、任人唯贤，此外，景略公革弊布新、防微杜渐，委实亦有渊源。陛下既肯尊为诸葛孔明，彼临终至言，不宜便忘！”
第七回 大秦王遣使招降 谢都督行间论兵（二）
苻坚释去苻融之手，顿显不悦：“伐晋既定，雄兵已络绎在道，开弓难有回头箭，覆盆之水谁能收？孤不远万里亲赴两淮前线，只为督战而来，非来听你老调重弹！仍执前议，孤为何人，岂不成了烽火博笑的周幽王（典出烽火戏诸侯）？谩乱军心，于战无利，休怪孤临阵换帅？”苻融默然，按剑相随。
秦王须臾后悔，复挽苻融手道：“孤行署备未？”苻融道：“已妥！”秦王改颜欢笑，道：“晋军困在硖石，已成瓮中之鳖，不可纵其逃脱！孤明日披挂，与诸将泛舟驭马，共赴硖石洛涧，将其一网打尽。诸将随孤来署，商议灭晋大事！”
众人不敢再言，步行至寿阳城外，但见沿途凋敝，竟无百姓来迎。原来，寿阳本是晋城，百姓也是晋民，城陷之日，晋军战死无数，余者被俘，押往长安秦都。百姓眼见满城胡服，耳闻满市胡语，早已胆破如鼠，哪还敢出门行走。家家关门闭户，颤抖抖伏于窗棂门缝之后，怯生生偷看市上动静，不敢大声喘气。
官署早摆下御物法器，帷幄盛张，侍卫如林，威严肃静。各处值卫，已被羽林卫轮换一空。署堂上首置下一榻，面南背北，檀木雕琢，做工极为精细。雕饰既非龙飞，亦非凤舞，却在靠背扶手处雕羊凿鹿。俯就之，但见鹿已腾跃，羊则匍匐，其状栩栩如生，炯然不俗。
列位或问：“既是御用法物，何无雕龙画凤，独置羊鹿榻以供御用？”盖寿阳城本是晋有，龙雕凤饰乃帝妃象征、皇家专用，官属百姓哪敢僭用？但有此物，便是犯上不臣，必要凌迟处死，夷灭九族。秦王驾幸寿阳，来得甚急，御用法物留在项城，苻融只得将署中上好坐榻移来正署，暂充秦王御座。雕羊琢鹿，也有出处：羊者，祥也；鹿者，禄也，皆晋时民间图腾，寄意所在，盖不难懂。署内本有坐几，供地方官议事坐用，此时悉已移去。署堂显得阔大宏远，比起行军行营，自是宽敞许多，然与长安未央宫太极殿相比，则又相形见拙，小乌比不得大乌。
秦王四平八稳落座羊鹿榻，手抚靠背雕琢，眼观侍臣将领，志得意满，道：“寿阳城卑，却是个大好去处。孤败谢逐桓、南北一统，便将此处建为行宫，每年春首率群臣百工来此告天祭地，代民祈福！”忽见朱序也在其中，久不言语，揶揄道：“彼时孤并晋入秦，晋帝为孤臣属，与慕容暐（前燕皇帝）、张天锡（前凉国王）同朝为官，共拜孤为一国之主，并不折辱诸国旧主。倒是朱卿曾作晋帝臣属，今为度支尚书，得与晋帝为伍，显见朱卿有福！”
朱序羞得面红耳赤，五味俱有，默然俯首：“臣进退维谷！”秦王觉察，抚慰道：“慕容暐、张天锡与其旧属相敬如宾，过从交厚，孤未见有何不妥，朱卿何羞？况孤心中有数，不会慢待晋主。大军攻入建康，晋帝若能早降，孤已将他爵禄想好，拟拜他为尚书左仆射，已令将作大匠于长安起第筑府，亭台楼榭、假山真水，决不逊色于燕（慕容暐）、凉（张天锡）二国旧主。至于谢安、桓冲等人，孤也皆有安排考虑。朱卿与其有旧，断不令孤度支尚书颜面蒙羞！”
署中将领闻秦王言语，皆掩面饰笑，窃窃私语。时苻融巡军未归，权翼陪列上首，闻秦王言语，若有所思，欲言又止。
第七回 大秦王遣使招降 谢都督行间论兵（三）
朱序微掩惭羞，出班陈辞：“天下之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小降于大，弱并于强，古来如此。晋国闻我大秦天王兴师动众，卷甲征讨，早已君臣股簌，六神无主。陛下宜倾盛勇击穷寇，早定攻战大计，勿令晋人苟延残喘！朱序蒙贤主知遇，欲竭平生智力为国尽忠，奈何大军已发多日，陛下至今无遣微臣，臣恐取晋之后，无功纳禄！”
秦王笑道：“明日予卿铁骑数千，卿引之驰赴硖石，截断晋军陆上通道。孤令梁成兄弟合力围攻，晋军不敌，必然弃舟登岸，由陆上越逸奔逃。卿守株待兔，何忧无功？”朱序不喜反忧：“晋军自困硖石，众不过数千，军又无粮草，中垒将军（梁成）拥兵五万，将洛涧围得铁桶一般，晋军插翅难飞，何忧彼能逃脱？困兽犹斗，狗急咬人。秦王陛下若要强攻，取胜自当无忧，然陛下御临前敌，亲督战阵，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何利于陛下一世威名？若能不损一将，不折一卒，不战而屈晋人之兵，令其望风降服，岂不彰显陛下威风，威震八荒，流之无穷？”
秦王心动：“爱卿必有良策？”朱序献计道：“晋将与臣序多为世交，情好谊深，臣若能奉命使晋，故地重游，现身说教，将陛下仁义圣德、胸襟气度述告故人，证以微臣身在大秦男所受宠遇，故人岂能不信？联想大敌当前，晋国君无远图，世家争权，寒门将领屡不升迁，宗族子孙少福多忧，或能良臣择主，良禽择枝，文臣欲去，武将离心。臣乘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荐故人世交来投圣主明君，岂不胜过大兴刀兵？”
秦王果又心动：“爱卿此言，令孤大为放心，不过卿已投秦，再入晋去，晋人记念旧恨，能不坏卿性命？不妥不妥，权作纸上谈兵！”朱序道：“陛下敕臣诏命，拜序为上国使臣，遣去拜会晋国君臣将领，陈以陛下雄心，告以秦国志气，谕其顺天应人，纳贡称臣。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何忧臣不能入晋？”
秦王顿时大悟：“孤前日还言，大兵压境，未兴刀兵，孤将遣使入晋，招降晋国君臣百姓，若非爱卿提醒，孤今日却又忘记。”当场拜朱序为大秦国使，配以官印节信，令赵整捧出诏命，嘱道：“晋君若能不战而降，免兴刀兵，一可保住无辜百姓性命，二可保住眼前福禄富贵，永为大秦世卿。转告晋帝，孤拟拜他为尚书左仆射，来秦助孤治国理民，孤先令将作府代为起第。谢安封吏部尚书，桓冲为侍中，与晋帝位列三公，同参国政。未央宫外、华林园后，亭台楼阁、香榭轩院已拔地而起，假山真水、苗圃鱼池也已锦绣添彩，此处园亭胜地，筑巢引凤，专迎南来三公。至于他处风水吉地，也已起建豪宅府院，皆在长安城内，四面采光，八方通衢。晋国文臣武将，愿来长安者，择府端居，身后无忧。凡此种种，诏书皆有详言。若负隅玩抗，战死不降，长安廷尉府另有准备，妻妾入官，子嗣为奴，永世不得录用。晋帝、谢安、桓冲三族，乃晋既得利益者，多半不会同时来降。武备未举，文事先行，孤已做好两手准备。卿抵晋，无论三族降与不降，务要各处走动，不拘将吏大小、爵禄高低，但能说动晋人来降，交兵时便能省力。建康攻下之日，孤便统计降将多寡，为卿记功行赏！卿勉力此行，勿负孤心。”
第七回 大秦王遣使招降 谢都督行间论兵（四）
权翼欲言无止。苻坚不觉。朱序接诏捧节，心内暗喜，乃于秦王脚下、羊鹿榻前，三拜九叩，领旨受命。秦王性急，促之起行。朱序遂与众人别过，退出署来，只领贴心随侍一人，于淝水河边觅得一舟，奉了国书诏命，渡河使晋去讫。
朱序方去，署中一人忽然出列，拜舞再三，慌忙陈辞：“百万大军陈兵淮南，其势亦足威敌。陛下不战而遣使招降，慎战保军，计实堪行。朱序何人？晋国降将，其性忠烈，遣他为使，有所不宜！”秦王看时，此人头戴漆纱笼冠，长袍阔袖，脚着羌人竹屐，须眉不多，略呈八字，乃尚书仆射权翼。
当年西羌流寇姚襄与秦争夺关中土地，权翼为姚襄谋士，襄弟姚苌为将，二人同时随军战秦。姚襄战败，为秦将苻黄眉所杀，正是权翼急劝姚苌：“领众速降苻坚，可效越王卧薪，若与硬拼，羌种无遗。”时苻坚为秦国大将，纳姚苌之降，果然扑灭苻黄眉杀心，救下姚苌、权翼并羌军性命。自此之后，姚苌、权翼皆归苻坚。苻坚杀苻生称制为王，权翼为苻坚谋士，姚苌为苻坚将领，深得秦王信任。二人也事秦王死心塌地，不遗余力。苻坚南下伐晋，违背先帝苻健遗训，拜姚苌龙骧将军，终将苻氏龙兴封号授予外姓，令姚苌集结羌军待命，足见秦王对其推信。
秦王遣出朱序，见权翼出班陈奏，口称“不宜”，便问道：“卿言朱序不宜为使，有何凭证？”权翼揽袖抱笏，不急不燥，缓缓陈辞：“朱序当初战死不降，显见他对晋帝怀忠、对南国有情……”不待权翼说完，秦王便大笑道：“孤欲求者，正是这等有情有义之人！”
权翼略愣一愣，又道：“朱序之降，实是折服陛下魅力，并未抛去故国之思、亲旧之情。其在秦不纳妻室，便是凭证，陛下如何忘记？此番东归，旧地重游，亲人相见，故国之情岂能不死灰复燃？彼深知我军虚实，若临事反复，和盘告晋，恐非社稷之幸、大军之福！”苻坚笑道：“孤推信授任，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每有决断，必然深思熟虑，尔后乃行。朱序非但不会负孤，还将引来无数降秦之将！诸卿不信，且拭目而待！”
权翼知苻坚不会纳议，着急道：“李伯护父子降秦被杀，前车不远，谁敢来降？”苻坚时杀李伯护父子，只为感动朱序，欲收朱序降秦之心。事过不久，苻坚便有悔意，如今旧事重提，苻坚心上难以把持，面上只装不知。正说时，苻融巡军返署，路上得知朱序出使，大呼：“朱序使晋，必然不归。陛下速速追还，另遣别将，不然必悔！”
秦王笑道：“弟与权爱卿共执一辞，是否同理？”苻融趋近羊鹿榻，连拜道：“朱序官拜度支尚书，官高禄厚，府重院深，何故不娶妻室，始终孑然一身？推证其因，源自其不忘家室母妻、故国兄弟。想念故旧发妻尚且如此，思念故国旧君复又如何，陛下岂能不知？夫妇团聚、君臣重逢，故国情思死灰复燃，如何还能返秦？我军虚实，朱序了如指掌，此去必帮倒忙！”
晋帝自语道：“果与权翼一个腔调！”默然不悦。莞尔醒转，便又责备权翼：“既知朱序不宜遣，仆射何不早言，却待朱序遣出，方作事后诸葛？”权翼道：“陛下宽厚仁慈，胸襟气度可纳湖海，臣每有劝谏，陛下皆拒不纳，徒增微臣狭隘名声。微臣不堪，遇事不敢言过三分！”
秦王被权翼堵个哑口，只好转问苻融：“如之奈何，尚可追否？”苻融斩钉截铁道：“追亦不妥，不追奈何？”随即唤侍卫来署，嘱道：“速往津口，追回度支尚书，只说使命已改，返署再议，不必多言！”侍卫奉命而出。苻融叹道：“轻舟若发，只恐追已不及！”
言毕，与秦王登城了望，果见扁舟一叶，往对岸八公山方向缓缓漂行。秦王叹道：“朱序有忠有义，谅他不会背秦。孤待他不薄，此去必然得归！”苻融无可奈何，只好应道：“得如王兄所言，便是大秦福音！”
第七回 大秦王遣使招降 谢都督行间论兵（五）
却说朱序辞出署堂，只带心腹侍卫一人，乘马直奔水栅，牵马登舟，令侍者摇橹，往对岸如飞行去。船到中流，偶一回首，忽见秦王现身城头，频频招手，又闻水栅传呼，此起彼伏。朱序只装不知，遥相招手，缓缓而去。舟抵对岸，朱序与侍卫乘马弃舟，抹过山梁，转入松林，已不见西岸城头，心知晋军在东，东行或能相遇，便与侍卫放马林间，果然是“虎入山林纵身去，摇头摆尾再不回”。
道无行人，水无船舟。朱序与侍卫沿南岸行走，并不停留。山重水复，主仆二人不知行了多少行程，忽然山泉挡道，脚下断路，耳不闻淮水流声。主仆回辔再辨，到处都是参天松柏，四围几无差别，举头仰望，偶见头上斗大天空，愈辨愈发糊涂，忽连南北西东竟也失去。
主仆二人下得马来，团团乱转，如在云雾，不知如何行走。正在犹豫，忽闻林中斧响，谷中树倒，斧凿之声此起彼伏。二人竖耳辨听，料是打柴樵夫在山伐木。朱序如获至宝，茫茫树海之中，忽如抓住救命稻草，唤起心腹打马便跑，来寻樵夫为其导路。
樵夫父子，一老一少，正在潜心凿树，不料马骑奔到，吃惊不小，慌忙丢下具斧，惶惶逃去。朱序打马便追。林中藤萝牵绕，马儿难跑，未及数武，便已不及，眼见得樵夫隐入林去，再无响动。朱序无奈，只好操起南人口音，隔空遥呼，告以并无恶意，只不过前来问路。费了好大周折，耽误了半日功夫，樵夫父子方才遮遮掩掩、哆哆嗦嗦出与二人见面。
原来百姓闻胡人来袭，不敢留守，牵了猪牛鸡犬，背了粮谷细软，扶老携幼逃往京口。少许不忍离乡背井者，躲入山林，捕鱼狩猎，勉强糊口。“秦军数日前打此经过，水陆两路，骑马乘舟，皆蓝眼绿眉、披发赤臂，杀气腾腾，来势汹汹，如今泊舟硖石，屯马涧口，我等见之股簌，闻声心抖，哪敢与他共道同走？近来路无行人、水无晋舟，偶有马匹舟船打此经过，但闻南腔北调、胡言虏语，皆是胡人军旅。若不闻官爷江东口音，何敢出来山林与二位军爷谋面言语？”樵夫抖胆言语，兀自气喘吁吁。
朱序将心比心，抚慰用心，直待樵夫推信，方才探问晋军音信：“我大晋国兵马可有动静？”樵夫不再顾忌，答云：“谢北府前军已到，隔涧驻守，估摸距敌三十里远。官爷欲去，往东直走！”说话时，指松柏曰：“松柏繁盛叶茂，此为朝南缘故，北面其叶略略萧条。军爷面南背北时，左手为东，便可直走！”朱序恍然大悟，喜之不及，遂赠以金银，与樵夫辞别，叮嘱：“若有追兵，勿泄行踪。”
牵马代步，绕过山溪，往东行未多远，果然已出密林，蒿草渐稀，大道在前。主仆二人翻身上马，重新上路，心中默念樵夫所言，直往东行。行了半日，平地里忽起一阵吆喝，便见陂后跃出一彪胡骑，马蒙牛革，人罩铠甲，高举明晃晃胡人弯刀，横挡于道。朱序看时，当先一将，正是秦国中垒将军梁成。
朱序也学胡人吆喝不停，到得近前，方才招呼：“将军辛苦！”跃下马背，捧出官印节信，告以东行使命。梁成望节便拜，不敢阻拦，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