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报书阳平公（苻融），乞他发兵前来，与某共攻晋国水师，不料书去无音，至今不见动静。如今谢玄北府兵赴援已到，涧东安营，敌我势均力敌。卑职未得帅命，不敢擅自用兵。今欲再灭晋人水师，虽能取胜，却又难上许多，委实可惜！”
朱序安慰道：“将军休急，陛下圣驾已来寿阳，百万雄兵，不日将至。晋军水师困守硖石，已是瓮中之鳖，焉能逃脱？两国交战，先礼后兵。大战在即，陛下遣朱序出使晋营，前往招降。晋国君臣迫于兵威，若知不敌，或能不战来降。此去若能遂愿，晋帝引众牵羊，晋军解甲来降，兵不血刃，诸事毕备，岂不胜过将军亲冒矢石，强渡淮河淝水？硖石晋军，不必过忧！”梁成道：“理虽如此，唯恐桓、谢不肯就降！”
朱序故意大言道：“若其不识天命，陛下将亲御六师，水陆并举，挥师淮南，观兵扬州，兴师于石头城外，问罪于蒋山之下，何愁晋国君臣不会胆寒？”梁成大喜，遣出铁骑五百，为朱序保驾送行。
第七回 大秦王遣使招降 谢都督行间论兵（六）
晋军桅杆如林，大营在望。骑兵不敢再进，遂与朱序辞去，返辔回营。朱序望见晋营，心下好似揣了兔子，欣喜难掩，扑跳不已，引了心腹望晋营急行。将近辕门，忽又自疑：“降秦背主，故旧见面，何以待我？”正在犹豫，忽有晋军数人，全身铠甲，按剑叉腰立于辕门，口中断喝：“何人大胆，擅闯辕门？”朱序急中生智，忙答：“秦国使臣朱序，奉命来下战书，速报你家帅主！”
晋军闻声立住，其中一人返身而去。朱序细看晋军，果然军姿飒爽，英武难犯，好不威风，心中想道：“人传谢玄新创北府新军，将士装备精良，无比神勇，看这架势，果然名不虚传，不同凡响！”须臾，去者返回，依旧入列，不置一语。身后却有一将，护铠裹肩，长盔披缨，重剑横贯在背，步如磐石，稳如泰山，望辕门行来，举目打量，目光如炬，灼灼逼人。朱序不识，喜其威武，忙自荐道：“在下鹰扬将军朱序，敢问将军高名？”
那人面寒如霜，并不还礼，冷冷道：“来者若是秦使，可随本将帐见都督。若敢大言不惭仍称晋将，休怪孙无终翻脸不认？”原来来者姓孙，名讳无终，乃北府新军将领。若追溯时光，需年轮倒转，重回朱序授将戍边、杀司马勋时，孙无终与刘牢之、何谦、诸葛侃等一班徐州健儿，告别州郡鼓城，随流民南走广陵，投参北府。此后渡江，孙无终、刘牢之等于京口大营点训七八年。秦王举兵犯境，占据了晋国梁、益二州，恰是在此七八年间。若论辈分，朱序乃晋国前辈将领，孙无终算是后生，此时相遇，朱序自然不识。
朱序遭孙无终迎头羞叱，面红耳赤，不敢承应，只好携了诏命节信，随孙无终步入辕门。行抵帐外，孙无终也不候他，径直入帐去讫。朱序立于帐外，略怔一怔，便有侍卫过来，卸了朱序佩剑，道：“大都督候秦使多时，请！”
朱序未暇多想，搴帷俯首，举步而入，便见无数目光直射过来，恍如万箭齐发，箭箭穿心，顿觉寒气袭袭，杀气扑面，不由得手足无措，一阵哆嗦。朱序凝一凝神，方才镇定，举目上观，但见帐首设案，谢玄高坐案后，头不加盔，临风冠束发临风，内着铠甲，金光闪闪，外罩斗篷，内外皆白，冷面不语，睨目下顾；下首皆晋将，铠甲战盔与孙无终无二，也都冷眼旁观。空气中满是杀气，眼神里充满鄙夷，仇恨俯拾即是。
朱序看时，新军将领济济一堂，唯上首都督玄算是故人，兀自高坐上首，不言不语，其余将领，无一能识。朱序不寒而栗，强作镇静，眼前气氛早已料定，毕竟身已降秦，须是不争事实。受父熏染，未曾为将，朱序便有至境：“宁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不卖国求荣，贪生惜命！”此语常挂嘴边，逢训必讲，几乎成了座右铭。岂料鬼使神差，不曾马革裹尸，反成了大晋国叛臣降将，为人鄙夷，遗骂后世，休说亡父泉下不信，便是朱序自已也未料及。身为守边武将，朱序无惧生死，当初秦廷上口驳秦王，已抱定必死之心，奈何秦王胸容万物，襟纳百川，竟将朱序赦免不杀，才有了他朱序今日。自古雄杰，多少笑对生死，宁折不屈，却屈节于君王爱贤如命、知遇识人，最终投桃报李，委身相侍。管仲如此，他朱序亦未能外。降秦数日，朱序便悔，奈何木已成舟、米也成饭，降秦之名已远走江南，玷污宗祠，先人不堪。朱序心有不甘，发誓在秦不娶家室，以寄故国之思，暗自砥励：一旦风云际会，时机来临，决不留恋高官厚禄，不措拼却一死，也要报效朝廷，身还故土，叶落归根。
时见众将目露鄙夷，不屑一顾，朱序心中伤悲，不免自卑落泪。忽闻一人，吼声大震：“降将误国，人人得而诛之，今敢送死上门，乞都督杀之祭旗！”朱序看时，恰是引他来帐的孙无终。众将闻言，群情随之激愤，附和道：“杀之誓师，以杜秦望！”只因孙无终这一吼，帐中杀气又起，喧声。
第七回 大秦王遣使招降 谢都督行间论兵（七）
朱序面上大愧，心却无惧，拭涕掩泪道：“序身虽在秦，心却向晋。今日请为秦使出营，实为逃秦归晋。诸位不容序时，朱序甘愿自决以谢前罪！”言语时，便去腰间拔剑，恍然惊觉剑为侍卫卸走，腰间唯余空鞘，遂引鞘跪地，对众乞道：“序若留恋富贵、贪生惜命，安敢自请为使，自送上门？此心未忘故国，何止旦暮？乌鸦反哺，狐死首丘，得死于故国之土，虽死无恨！”说罢，闭目仰颈，以待受刑。
孙无终拔剑疾出，便要将朱序当众刺杀。“不可造次！”谢玄拍案断喝，“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杂胡蛮夷不讲仁义，华夏正朔岂能无礼？”孙无终一愣，归剑入鞘，恨恨而返，自语道：“道坚（刘牢之）若在，必取尔命，岂容降将胡言乱语！”
众将唏嘘不止，叹息一片。谢玄归座，对众道：“今日之事，只有秦使，安有降将？”遂转目朱序，冷言下顾：“秦使不避远道，何以相告？”朱序取下背囊，将所携秦国官印节信、国书诏命，于帐中倾倒一地，边拣边语道：“苻坚起倾国之兵，众约百万，卷土而来。自以为必胜，两国未战，令序先来劝降，许拜吾皇陛下尚书左仆射、谢相（谢安）吏部尚书、桓征西（桓冲）侍中，已于太极殿西、华林园后起筑新第。此为敕拜诏命，此为官印节信……”
众将听罢，义愤填膺。孙无终按捺不住，忽又大呼：“降将羞辱皇上宰辅，实在无礼，再敢乱言乱语，休怪刀剑无情！”众将吼声如雷，一起响应，便闻刀剑离鞘，嚓嚓锃鸣。谢玄强压众怒，不为所动：“诸位不能容物，如何容人？”
朱序佯装未见，自顾说道：“秦王灭燕并代，征匈奴，收西凉，所向无敌，西域东胡六十二国遣使朝贡，约盟称臣，骄奢之心，由斯而起。今日之秦王，顺之即昌，不从即逆，眼空一切，唯我独尊，再非王猛在时那个从善如流之王者。攻晋之前，阳平公苻融、太子苻宏、长乐公苻丕、尚书仆射权翼众王公、权臣皆持异议，以为晋国上下安和、君臣一心，未见可伐之弊，众口一辞，皆称秦国连年用兵，民生凋敝，需要休养生息，不宜兴兵扰民。便秦王宠姬毛妃、幼子苻诜，也执不宜伐晋之言，暗劝秦王罢兵。秦王思并燕灭代，如拾草芥，早已欲壑暗涨、野心膨胀，又有慕容垂、姚苌等一班亡臣余孽乘机怂恿，未怀好意，直把秦王捧入云端，哪还能听进逆耳忠言，遂力排众意，纠集关内外兵马，挥师南来，东西齐举，志在亡晋移鼎。今各路人马正往项城集结，一旦取齐，便要南来，兵锋所至，淮淝首当其冲！”
谢玄心已有数，便问：“使君有何打算？”朱序拭泪：“朝廷能容朱序，序愿为朝廷效力；不容时，便自决于祖坟明志！秦国蛮夷未化，朱序断不再返！”谢玄拍案而起，手挥众将：“本帅与秦使欲叙往旧，列位暂退如何？”
众将愕然，鱼贯退出。
孙无终喋喋不休，心中不服，愤然离去。
第七回 大秦王遣使招降 谢都督行间论兵（八）
帅帐中人去帐空，内外寂然。谢玄越案而下，趋挽朱序手腕，婉言抚慰：“谢玄早知使君忠心，断然不会背君叛国，今日得见，果证我言！”朱序道：“降叛忠j，闪于一念。序过往有失，后悔恨迟……”潸然泪下，不能成言。谢玄道：“使君勿悲，既然不忘故国，朝廷安弃良将？百姓有难，社稷将倾，祸福全在使君身上，秦人虚实，尚望畅所欲言，得使君之来，胜得百万雄兵！”
朱序道：“秦军虽称百万，鲜卑匈奴、氐羌胡羯乌合混杂，貌合神离，难以一心。秦国平赵灭代、亡凉并燕之际，汉相王猛还在，内有贤宰辅政，外有苻融抚军，内外和融，尚能相安。如今王猛死已七八年，内外军政皆倚苻融一人，顾此失彼，不能兼及。况苻融智不及猛，秦王骄过往时，将帅貌视安和，其实内倾已积。诸族素受氐人弹压，酋帅内心不服，阴盼国乱，欲乘畔自立。慕容垂、姚苌、翟斌、乞伏乾归、匈奴刘氏，外示臣服，内怀野心，皆非善辈好鸟，明眼人早看在眼里，唯口中不言而已。苻融、权翼一班权臣，屡有归谏，奈何秦王傲慢日甚，自负无地，忠言逆耳，拒之千里。今日之势，文臣各图身计，武将暗自串联，秦王驾前口称千古盛世、天下太平，实是瞒天过海、自欺欺人，无人愿惹秦王生气！苻融虽拜征南大将军，本执王猛之议，竭力反对伐晋，胳膊难拗大腿，南下非其本心。苻融身为主帅，本该坐控六军，运筹帷幄，却又发为前部，亲临寿阳淝水；苻坚既为国主，本该高坐大殿，授权部下，任其用兵，却又亲临阵前，事无巨细，临阵指挥，显见秦国政纲已紊、指挥失灵，君非君，帅非帅，号令谁出，如何不败！秦军屯驻淝水西岸，众约二十五万，五胡混杂，汉夷并存，众难一心，苻融心知肚明。胡彬轻出冒进，深入寿阳险地，撤退不及，为梁成兄弟困于硖石。梁成有军五万，十倍胡彬，只要强攻，胡彬一举可擒，只因军卒庞杂，军心不齐，又传与梁云不睦，兄弟阋墙，所以未敢贸然攻彬。今闻都督陈兵涧口，遥窥秦营，梁成益发小心，不敢轻易出兵。都督若遣劲卒奄至，攻其不备，大军张声势于后，梁成远出无恃，或能退去。梁成退，梁云失去岸上凭恃，水军立阵不住，也必退去。硖石之围，迎刃可解！”
谢玄道：“玄之所忧，非硖石一处，乃在淮水全境。淮水之忧，则又在寿阳淝水。晋军欲退强敌，必须阻敌于淮水北、淝水西。寿阳淝水，必有一场恶战！”朱序惊问：“都督之意——莫非欲弃被动防守之策，主动出击秦军？”
谢玄捋须思忖：“秦军百万盈门，江南防务漏洞百出，坐守何异自毙？使君在秦有年，秦国虚实，了如指掌，若使君代玄统兵，秦军何弊可乘？”朱序略一沉思，道：“决战淝水一线，迅速出兵，抢在百万秦军到来之前，主动攻击苻融前军。”
谢玄犹豫：“可有蹉跎？”朱序道：“秦国劲旅，首推长安虎头军；北方骁将，无过吕光之右。吕光远渡流沙，虎头军随吕光西域平叛。其余各军，本就乌合，不足大忧。前军一败，后军必然震动。五胡各怀鬼胎，谁不想保住家底本钱，闻败犹豫，裹足不前，当思走为上计！”
谢玄有所悟，自语道：“人多势众，秦军宜静不宜动，动则自乱。临阵未战，如能诱敌移动阵形，晋军便有机可乘，大有胜算！”朱序好似拨云见日，恍然顿悟：“都督论兵，序心服口服！”却又犹豫，“苻融亦非庸帅善辈，岂能言听计从，一依都督？”
谢玄道：“惜使君计不返秦，不能遂意。若在秦营，秦王心事、秦军动静立时便知，正可相机行事！”朱序未解谢玄之意，发誓道：“都督不弃，朱序愿领一军，管保夺取寿阳，洗雪前耻。愿立军令状！”谢玄道：“使君与玄交往多年，玄知使君之心，使君缘何不解玄意？当年周瑜战曹操，蔡和、蔡瑁为魏将，通晓水军战法。周瑜甚忧，欲计杀二蔡。适蒋干来使，周瑜伪造二蔡降书，故意酒醉泄书，令蒋干知。蒋干归告曹操。曹操杀二蔡，后悟周瑜反间，悔已无及！使君愿作蒋干否？”
第七回 大秦王遣使招降 谢都督行间论兵（九）
朱序大惊：“都督何意，莫非要朱序仍旧归返秦贼大营？”谢玄笑道：“使君适才何所言？玄闻你意欲报效朝廷，如何却又不愿？”朱序为难：“非是不愿，实是降将之名，不堪重负！”谢玄安慰道：“败秦之后，使君仍旧归晋为将，须是朝廷第一功臣，谁不知使君英名？设若秦军过江，朝廷不保，你我难免皆作胡虏，万劫不复，降将之名，恐永难昭彰！”
朱序向天揖道：“烦使君转告天子，朱序为宗庙社稷、苍生黎民计，甘冒降将骂名再度入秦，作朝廷之内庆。序此去生为晋人，死为晋鬼，忠君报国之心永世不悔！”谢玄道：“此去行间，天地知，你我知，便天子毋相告也。万一事泄，坏了性命事小，移鼎毁庙、破国亡家事大！”朱序会意，颔首流涕。
谢玄挽其手，叮嘱：“暂抛个人荣辱，潜心救国救民，功过是非自有后世评说。秦军但有动静，便遣腹心迅即来告，慎勿泄漏风声，误了大事。使君在秦，勿忘广交秦将，分化离间，坏其盟约。事态万变，使君务要见机行事。秦军一旦战败，便要退守长安，休养生息。这一去，苻秦不知多少年才能恢复元气！”
朱序道：“诸胡蛮夷迫于苻秦滛威，忍气吞声多年，万一盟解约散，再想招集便难上又难！抑或苻坚有生之年，再难征集中土关外之兵，亦未可知！”谢玄道：“苻秦一蹶不振，须知非无可能。诚如所言，江南数十年间便可无忧。圣主明君当政，正可开疆拓土，收复中原！”朱序纂紧谢玄袖手，噙泪对视。故人相见，心有灵犀，一切尽在不言。
良久，朱序忽有所思，犹豫思忖，方才来问：“道坚何人？”谢玄道：“此人刘姓，名唤牢之，鼓城人氏。生得紫面暴须，长相煞人。貌称北府最丑，力推军中第一。膂力过人，单手举鼎，气不轻出，面不改色。休看他貌丑力大，仪表粗陋，其实行事斟酌，颇有心计。略有不合，常奋拳攘袖，大暴粗口，指爹数粮，虚张声势，但有来由，亦知节制，未必当真动拳使泼，不计后果。军卒大多惧他，多被折服，是故孙无终感慨不已，其实只知其表，不知其里。吾观他行止数年，早已参透其心，可谓表里皆知。朔其根本，牢之亦徐州世宦，官家子弟。秦兵犯境，家园沦陷，资产俱失，沦为流民。一怒之下，举家南逃广陵，父子婿甥一门四人，同日投身北府，录名为丁，又同日南渡京口，入营点训。本帅见他有勇有谋，擢为参将，令他参佐军务，兼督校场点训琐事。寿阳告急，便遣他引兵五千形援胡彬，赶赴洛涧接应。日后战秦，此人必能斩贼建捷，大有用武之地！”
朱序道：“都督知人善任，令朱序刮目相看。今闻此言，便知可坐待大捷！”二人你一语我一言，喋喋不休，说不完秦军虚实，道不尽报国忠心。
大营之外，步卒持枪挥刀，击刺砍杀，喊声阵阵；淮河之上，水兵杨帆摇橹，投矛施箭，擂鼓频频。大敌当前，北府兵昼夜操练，加急备战，丝毫未敢怠慢。
第七回 大秦王遣使招降 谢都督行间论兵（十）
众将归帐，分列案下。谢玄踏翻帅案，手按利剑，怒拂斗篷，指地上官印节信，怒不可遏道：“荒蛮夷虏，生不知有父，死不晓哭泣，茹毛饮血，弟纳兄妻，冥顽不化，寡仁少义，也敢窃居中原之地，窥视汉人正朔，不知我大晋国君臣一心、将士用命、百姓敢死，奋驰之士前仆后继、忠臣良将层出不竭，竟敢僭越正统，以伪诏前来招降，安知江表雄杰不能?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