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摧败秦胡，令苻坚有来无回？可恶降将，若不看你身当使命，定将你碎尸万段，以平民恨！官印节信、书信诏命，你且一一带回，不烦多言。转告你家秦主，本都督与将士屯兵河南，果有贼胆，让苻坚速来河南！”
朱序面红耳赤，只顾捡拾官印节信，大气不敢轻出。孙无终见状，复又请命杀序。谢玄道：“其不过一使，杀之不用费力，谁去为我通信？”言罢，唤来亲侍，嘱道：“汝等卫护秦使西去，见秦营便还，不得有丝毫闪失！”侍卫会意，引朱序去讫。
众将领望朱序出营，齐来请命：“不杀朱序，着实可惜！”谢玄道：“诸位皆恨认贼作父、数典忘祖之人，本督独无恨乎？上国礼义之邦，何效北方蛮夷？本帅若遇他于两军阵前，看我不取他性命！”众将不敢违，愤愤退出。
次日傍午，秦王与苻融、权翼一主二仆，正于寿阳署商议用兵，忽有侦骑入报：“对岸有舟驶来，料是度支尚书！”苻坚按捺不住，左挽苻融，右牵权翼，引二人登城观望，果见水中一舟，疾如飞箭离弦，射来水栅。舟中两马，嘶鸣不休；一人昂立船头，手搭凉棚，正往城头遥观。赵整道：“兀那立者，正是度支尚书！”
苻坚轻击苻融臂膀，眉飞色舞：“贤弟曾言朱序不归，尚记此言否？”苻融不语。苻坚颇为自负，又言于权翼道：“孤推诚心入其腹，人其何负？固信朱序必不负孤！”权翼答非所问：“度支去时匆匆，归也神速，此行料无收获！”
须臾，朱序归来行署，三拜九叩，禀命秦主，口称晋帅傲慢，手比晋军无礼，添油加醋一番渲染，道：“晋督谢玄只纳书信，不收官印，强迫微臣回城报信。臣欲东使建康，降诏命于晋帝、传节信于谢安，谢玄一概不应。闻臣欲东使建康，遂阻我于晋军军营，强行遣返微臣，令我向陛下报信，邀陛下渡水决胜！”言毕，将官印节信等物，一一奉呈秦主苻坚。
苻坚大怒：“张天锡据凉不降，军至姑臧（凉国都城），照样系颈牵羊（牵羊表示顺从，系颈表示为囚），开门出降。大军不临建康，不知孤之威风！攻破建康，晋国君臣断无官禄！”口上如此说，心不疑朱序，当署便将徐元喜调来前线，划归朱序统领，嘱曰：“晋军虚实，卿心了然，可驻守寿阳城外、淝水岸边，助阳平公行军布阵，但有疏漏，时时提醒！”安排妥当，便下旨传命，令梁成、梁云兄弟，兵出硖石，乘早进攻，务必剿灭晋军前部。
第七回 大秦王遣使招降 谢都督行间论兵（十一）
且说刘牢之辞出大帐，去水寨点齐五千水兵，引来登舟。众军卒皆是旧部，系刘牢之亲手调教，彼此都熟，闻刘参军前来点军，心有灵犀，不等主将摇动令旗，便已欢声一片，踊跃随行。刘牢之立于船头，按剑临风，西眺淮水，想起家园被毁，有家难归，如今强贼又来寇边，逼近淮水，不知将有多少无辜百姓沦为奴仆，多少父老乡亲丧失园井，想起自家身世，不由得一阵悲凉，心中忽如翻动五味，心潮起伏，肝肠寸碎，欲知将士人心，于是对众振臂呼道：“秦狗屡犯边陲，得陇望蜀，永无厌足，究其由来，灭我之心未息！江表健儿，热血雄杰，岂能不顾民族大义，拱手言退？”众军卒齐声应道：“愿随刘参将！”刘牢之热血涌腾，令旗一挥：“起锚！”众军得令，于是鼓帆摇橹，往西便行，奔援淮南淝水，要去援救寿阳，接应前军胡彬水军。
舟行半途，忽见数骑沿岸奔驰，尾随船舟呼喊不停。刘牢之扶舷细看，遥见数名北府骑探，正在扬鞭摧马急行慢赶。牢之寻思：骑探来追，都督必有帅令。遂令众船缓行，主舰靠岸，唤刘敬宣升岸察看。刘敬宣乃牢之长子，秉性憨厚而不乏诚恳，长相英武却稍显斯文，与姐丈高雅之、表兄何无忌随父同参军旅，共赴京口。如今刘牢入参谢玄幕府，刘敬宣便与高雅之、何无忌三兄弟依父为将，列帐候问。
高雅之，牢之快婿，敬宣姐丈。祖父高衡，曾官魏郡太守，须是地方父母。生父高素，亦是太守，居官淮陵，颇也知名。高雅之虽非世家显望，亦乃官宦族第；颇识兵机，腹藏良计，言语每有流露；且又生得清秀俊削、温文尔雅，颇有书生之气。平素行事极为细腻，至微处无不在意；又工心机，知难益进，人有难而令他得知，必思解法然后乃止。家园沦陷，高雅之流寓京口，与牢之等结伴游走，为牢之相中，遂于途中嫁以自家小女。休观高雅之现时无名，不甚了了，十余年后，此人建功斩捷，名噪江表，与何无忌、刘敬宣三兄弟，同为刘牢之死党腹心，助刘牢之抗国舅（王恭）、叛辅王（司马道子）、杀郎君（司马元显）、反桓玄，件件事有他三兄弟，名气不小，举足重轻。
何无忌，刘牢之胞姐之子，叙辈论份，无忌为牢之外甥。生得面如芙蕖，肤如冠玉，标准美男子一个。无忌与敬宣系中表兄弟，二人幼为玩伴，情胜手足，是故无忌有家不归，常在舅父之家，与敬宣朝夕相依。无忌貌相虽好，也有劣性，便是争强好胜，不甘屈居人下。事无大小，一旦不合其心，辄大言呵叱，百般刁难，不改其性。曾与郡人樗蒲，手气不顺，每掷皆输。邻人好心，劝其息赌归家，暂避手气。惹得何无忌性气，大叱邻人，捞起樗蒲五木，呼叫百万，负气一赌，岂料天不遂意，一掷全输，将万贯家私，一掷殆尽。其父大怒，将之逐出家门，永不许归。无忌被逐出门，不忧反喜，因得长依舅父家中，得与敬宣共事。
刘牢之携三人投军，别有意图，意借父子翁婿一门四人，壮大自己在军势力，令人不敢侧目而视，或能早日擢升为吏，只不过意藏在心，不曾表露。
雅之、无忌闻敬宣将要登岸，争先抢来舷口，欲与敬宣一起弃舟。牢之喝住：“救军如救火，岂是游山观水、闲庭信步？前军吃急，耽搁不得！”二人立住，眼观敬宣下船上岸，便有数骑驰下河岸，侦骑滚鞍下马，手指口说，喋喋不休，又将手中翎羽书信交于敬宣，尔后回辔登马，扬鞭而去。
敬宣摇动翎羽，急返船舟，口呼：“都督有令：胡彬水师行慢，赴援不及，寿阳已经沦陷。水军退保硖石，遭遇梁成二军，孤军奋战，被困汊内，周旋相持，料难久撑。硖石在西，距洛涧十余里。大人接信时，都督令速往救援，去得迟时，徐元喜之败恐要复现！”
牢之接住翎羽，翻书看时，果与所言无二。雅之、无忌围拢来，齐问：“奈何？”刘牢之道：“我等受命形援胡彬，赶去接应，岂能效桓冲不救朱序？”何无忌喜道：“舅父速言战贼之法，我等盼功已久？”刘牢之道：“汝等常叹李广生不逢时，羡卫青风云际会，自愧不如二古，此时天作地合，若能首战搴旗，重创秦军，何忧我父子威名不立？”
第七回 大秦王遣使招降 谢都督行间论兵（十二）
雅之筹思良久，道：“秦军人多，优势明显。北府军虽说威武勇猛，平常只在军营操练，未经战阵检验，此时众寡悬殊、真刀真枪，难测成败几许、士气高低！且大人初出，不战则已，战则务要取胜，轻敌不得！乞从长计议。”
刘牢之道：“我思之良久，已有克敌之法。洛涧在东而硖石在西，东阔西窄，流水西急而东缓。船在硖石汊外，流水湍急，极难操控，易被冲往下游；洛涧水面开阔，舟船行缓，更宜艨舯大舰逆水推近。纵观河道地势，硖石利于陆战，洛涧更宜水攻。雅之、无忌，汝二人引水兵四千、船舟二百，由洛涧水道西行，佯为进攻，正面诱敌。梁成率中垒兵屯在涧外，虽然人多，却无船舟，奈何不得涧内水师。我与敬宣引劲卒千人、小舟十余，夜渡洛涧奔袭硖石。梁云水兵泊于近岸，猝不及防，难免要拔锚避入河道。情急之下，或遇湍急水流，舟船失控，飘向下游，汝兄弟正好缠住厮杀。秦人不善水战，急流之下控船且难，无暇对战。泛舟弄水，横楫中流，恰我南军所长，且有备而来，箭射火攻，迂回穿梭，务将往日所练尽情发挥，淋漓尽致，不留遗憾。孰强孰弱，须看孰勇孰怯；孰胜孰败，只在相遇瞬间！”
刘敬宣道：“梁成奈何？”刘牢之道：“梁成仗恃人多，有恃无恐，故敢孤军远出。击溃梁云，梁成便失去水师倚仗，中垒自然惊慌，阵脚难免也乱！”高雅之道：“最怕梁成不退，反越涧来救！”
何无忌道：“涧南有坡名洛陂，陂下通道平坦，狭窄之处才是缺陷。我留意观之，最窄处难容二马并驾。梁成来救，他道虽多，崎岖悬远，迂回不及，唯此道最近，直道涧底。梁成欲救梁云，必由此道经过。”
刘牢之大喜：“我这一门，雅之、无忌皆有将略，将来位及上将，必然不难，独敬宣稍钝，略有不及，我儿务要努力，向二兄潜心学习！”敬宣不服，默然不应。
刘牢之视若未见，仍夸无忌：“不仅将略如此，无忌颇又心细，难能可贵。昨与诸儿登山观涧，陂下窄道，我已察觉，口中虽未明言，心中已思如何用之，不料无忌也有定见，故能不谋而合。”便命刘敬宣道：“梁云漂舟入涧，我儿不必东追，免得撞上梁成铁骑，反为梁成所败……”
刘敬宣道：“不许儿追，如何战贼？”刘牢之道：“梁云漂舟入涧，军却未败，只是水急船大，一时难控，须知其战力未损，仍可一搏。此间乃雅之、无忌之事，可要小心！敬宣引众登陂，多备滚木擂石，悬于崖边陂顶，但见梁成兵到，立时推落滚木擂石，呐喊助威！”
高雅之道：“大人与敬宣本在一处，舅子登陂，大人此时却在何处？”刘牢之道：“我藏于硖石道口，观敌发令。汝等但见令旗摇动，早作准备，水陆合击，务歼二处秦军！”
刘敬宣仍在斗气，闻言不服：“敬宣无大人左提右挈，焉能负重致远？若杀得梁成贼将，须是大人提挈，哪有孩儿绵力，不过照猫画虎，奉命行事！敬宣愿留水师，随在姐夫身边，不愿与大人同行！”
刘牢之目视雅之、无忌，会心一笑，故意道：“夜袭硖石，乃父众不过千，雅之船大人多，四倍于我，我儿欲随雅之，明显惧敌！”刘敬宣慌忙改口，不迭道：“去便去，何所惧？”刘牢之便道：“雅之、无忌胜，功劳须二人平分！汝随我去，杀得梁成梁云，功劳簿上只记我儿一人，乃父断然不争！我儿何去何从，休要糊涂？”
无忌、雅之相视皆笑。敬宣口吃道：“人活一口气，断不容小视！安因兵将少，便疑敬宣不敢前？大丈夫顶天立地！”刘牢之吹扬胡须，挤眉弄眼。无忌、雅之相视又笑。稍罢，雅之道：“大人置身陂上，无有凭恃，安危务必小心？”
牢之笑道：“汝等合力用心，这一仗打得酣畅，我便安危无忧！”
第七回 大秦王遣使招降 谢都督行间论兵（十三）
刘牢之一门四将谋议已罢，于是同乘一船，离岸又行。估摸将至洛涧，遣出侦骑登岸哨探。侦骑去了多时，驰还报命：“洛涧在前，目测不足十里。西岸帐寨连营，旗幡飘拂，时见狼烟袅袅，比比皆是。观其阵势，料是秦将梁成大营！”
时已黄昏，晚霞微映，树影婆娑，水面上升起薄雾，剔透如银。牢之传令：“离岸泊舟，不准举火；诸舟加强戒备，以防敌军偷袭；各船戍长速来会议。”令下，便见各舰放下小舟，众戍长摇橹自驾，络绎来赴，齐会于主舰大舱。
舱内燃起夜烛，帷幕遮住舷窗，内明外暗，两片天地。硕大一幅绢帛，上绘淮南地形河道，展开于帅案之上。刘牢之剑锋指图，一一数说。图中朱笔标注，极其醒目，乃是“硖石”、“洛涧”二处。
众戍长围成一团，目光如炬，全神贯注。旁有虚线穿梭，却是行军线路，箭头所指，趋归“洛涧”，又于涧外陂下、涧上水中，圈出两个“x”注。刘牢之手指口说，滔滔不绝；众戍长聚精会神，耳闻目记。时有责疑，牢之便反复推演，佐以天时，论以地利，证以人和，苦口婆心，不厌其事。
夜半，送走众戍长，牢之与敬宣引千余军众，分乘十余轻舟，与无忌、雅之别去，密地发舟渡往涧北。
高雅之、何无忌谨记刘牢之嘱咐，按兵不动，传令各船备下来日晨炊，刀剑开刃，箭壶矢满。众水兵仰观繁星，枕戈待旦，但闻号令一到，便要随时开拔。雅之、无忌二人，倚舷北望，夜观星辰，祈佑刘牢之行军顺利，测算前军行去距离。
秋虫唧唧，聒噪不已；流萤翻飞，炫耀夜走；沙鸡无聊乱振羽，蟋蟀打斗不知忧。淮水两岸，八月夜空杳无秋寒。夜狗时吠，此起彼伏；乌鸦翻走，搅乱昏幕。群星瞪目结舌，惊叹夜暮之下，晋军匍匐疾走，悄无声息——边州本不太平。两国陈兵淮水，蠢蠢欲动。前部恶战，一触即发。大幕将开，谁是胜者，众星眨眼不休，冥冥之中早已参透。事不关己，与我何忧？
十余轻舟掩于夜幕，劈雾斩霭，驶向洛涧北岸，无声无息。刘牢之昂立船头，举目遥观，但见夜色，不睹前路，若不是早前勘过地形，此时按图行军，必然迷失于洛涧之中，绕涧打转，寸步难走。元帝（司马睿）南渡以来，河北汉人沦为胡奴，遗老遗少成为流民；女人倚门卖笑，生不如狗；男人卧鼎就烹，恨死嫌迟。多少国恨，多少家仇，只待今夜过后，将作残花败柳，随水冲走！
夜晴月黑，唯有星星目睹；冥冥之中，皆有天地劫算。浩浩南北，谁知斯人悍勇？今夜过后，将有多少强臣，谈名色变，望影惊走。
浩浩长卷，纷纷群雄，一斑难窥全豹；绝古一战，强不胜少，唯有秦晋洛涧。逝者如斯，如何忘记——
刘牢之。
第八回 水陆齐举父子成名 二垒列阵兄弟丧命（一）
且说刘牢之行军途中，忽然接到谢玄帅令，要他奔援胡彬，迅即起行，不由大惊，密唤甥婿儿子行来船尾一番商议，定下行军路线，方传各舰戍长前来听令。
诸将到舟，依次坐定。敬宣秉承父意，揣摩众心，侃侃而论，虽多不新。牢之按书研磨，就地排兵，众人面前一一授任。雅之果非凡辈，闻岳翁谈兵，暗比于《孙子》，明较于《兵经》，稍有不符，及时补议，一城一地，排兵皆有见地；一将一卒，布阵皆合兵经，果不负牢之厚爱，初显用兵才气。
计议既定，刘牢之舱中高坐，遣将用兵：“梁成不足惧，梁云休挂齿！诸将谨记：务要分进合击，未可犹豫分兵。诸位但依我令，依次出行，进退有节，皆依号令。我北府兵虽少无忧，不必大惊。”众将一一领命，各自辞去，登船便行。
秋虫唧唧，聒噪不休；流萤翻飞，炫耀夜走；沙鸡无聊乱振羽，蟋蟀打斗不知忧。淮水两岸，八月夜空杳无秋寒。夜狗时吠，此起彼伏；乌鸦翻走，搅动昏幕。群星瞪目结舌，惊叹夜暮之下，晋军匍匐疾走，悄无声息！
十余艘轻舟掩于夜幕，劈雾斩霭，驶向洛涧北岸，有进无声。刘牢之昂立船头，举目遥观，但见夜色，不睹前路，若不是早前勘察过地形，此时按图行军，必然迷失于洛涧之中，绕涧打转，寸步难行。
是夜无风，须是上天保佑，最利行舟。船到对岸，未用鼓风扬帆。夜暮之下，刘牢之瞪圆豹眼，左顾右盼，苦寻泊舟渡口，以备登岸。忽闻涧水翻响，继感船身倾摇，士卒立脚不住，争相扶住舰桥。虽然心惊胆颤，不敢口发嘘声，唯恐惊动了对岸秦军，与敌仓促大战。
刘牢之勉强站稳，瞪眼细看，原来是洛水回流，于涧中卷出巨大回旋，翻滚不休。任是楼船艨舯（大舰称楼船，中型舰只称艨舯），于涧中也如孤叶漂零，航向难控；若是先登（快艇），多半沉没，极难操稳。刘牢之密地传令：“操稳舵板，直冲对岸！”
令方出口，便见一片浓雾，劈头盖脸袭向船头，俨如雾裹泰山，不见山弯。牢之一阵寒颤，但觉船舰旋走，晕头转向，不见哪是来处，哪是北岸，心中顿时茫然，慌忙后顾，十余艘大船小舟时已无影，不知漂往何处。
刘牢之急升桅杆，登高回看，寻思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