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一旦走散，遇敌军必然要孤军奋战。自家兵少，最忌分兵独战，面对数十倍强敌，恐要葬身洛涧。眼下情势，雾大水急，唯有举火鸣镝，方能招聚流散，然火起镝响，必又惊动岸上秦军，阻截晋军登岸。能否成功登岸，奔袭硖石，只在今晚。刘牢之心中犹豫，天亮雾散，秦军铺天盖地袭来，四五千北府军，如何不被击散？牢之连打冷颤，咬住牙关，于桅楼上探首下呼：“舟首鸣镝，舟尾举火，招各舰迅即来集！”
号令兵闻声而动，相继涌走。但见船头船尾，人影晃动，点火的点火，鸣镝的鸣镝。暮夜无风，除了流水哗响，四围一片寂静。忽闻空中响箭穿梭，呼啸散走；号火点燃，烈焰腾空。众船迷在涧中，方在苦寻主舰，望见雾中火光，虽不甚明，却有响镝穿空，清晰可寻，于是争往响镝处寻声来集。
不一刻，众船复会于洛涧之中。于是主舰在前，余船紧随其后，鱼贯前走。刘牢之身在桅楼，窥探夜空，急欲弃船登岸，苦于不见渡口，正在犹豫，忽闻人声扰动，火光连成一片，奔走穿梭。刘牢之大喜，知已惊动秦军，光亮处当是秦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令鼓帆摇橹，往光亮处径直行舟。众船紧随其后，鼓帆摇橹，唯恐于强敌眼前，再次走散。
刘牢之降下桅杆，急令刘敬宣：“传令各舟，弓弩手列于船头，但见光亮摇动，便可任意发弩！”号令兵打出火语，传送各舟。将近对岸，火光处益发明了。秦军身着胡服，眼射绿光，举火执刀，虎视眈眈，列阵于涧石之上，直贯来舟。
号令军又举火令，船舟忽然变阵，一致对岸。弓弩手隔空破雾，只往火光处发弩。弓弩响处，但见火炬纷纷落水，缓缓漂去。一波响过，后弩又发，又一拨火炬坠落，随水流去。秦军立脚不住，慌忙退走。火束撤去，滩口顿又昏黑一片，伸手处不觅五指。
第八回 水陆齐举父子成名 二垒列阵兄弟丧命（二）
刘牢之观得明白，擎剑大吼：“前兵退走，后兵必然大至，唯有强行登岸，随我出滩奔走，犹豫不前，必是死路！”微光之中，刘牢之身先士卒，率先出舟。
众军看得清楚，雀跃跟出，紧随主将身后，争先奔走。敬宣首次出战，果然惊惧，待众军下舟，心神略定，方提剑随后，且退且走。暗夜之下，秦军手执火炬，逡巡犹豫，不敢追堵。刘牢之乘机掩杀，挥军夜走。秦军丢下火炬，仓皇退去。或遇秦军逼阻，对峙不去，弓弩手复又出头，一阵乱射，放倒无数。晋军身在暗处，窥秦军虚实，一清二楚，是故应对自如，有恃无恐。
夜色之中，秦军纷纷退走。刘牢之并不恋战，率千余士卒，缘岸西走。沿途多是堤岸山路，沟坎崎岖，步行尚可，策马行走，则又举步维艰，不比徒步。好在北府兵皆是步卒，京口时便已练就健步如飞，此时正可用武。一气行来，不觉出了涧口，再往西去，便是硖石。胡彬水师，正被围困当中。双方对峙，剑拔弩张，可惜胡彬虚实，已被秦军窥去，是以不敢出战，只待后军来援。
刘牢之望见硖石，一阵冷颤，心知一场恶战，已经在望，急呼其子敬宣：“令诸戍就地休整，兼候散兵，一旦会齐，便要急走！”忽然惊觉敬宣不在军中，失其所踪，惊出一身冷汗，急令士卒就地警戒，别遣劲卒弓弩，沿来路摸黑搜寻。
众人正在慌乱，忽见昏影之中，数人匆匆赶来。众军截住，来前细观时，恰是敬宣与数名散卒，捕得秦军活口，正在追赶前军。刘牢之闻敬宣失而复得，一屁股瘫坐石上，叹出一口长气。一场虚惊，化作乌有。刘牢之喜出望外，众将之前，不好表露，遂强掩心迹，纹丝不动。
稍稍冷静，刘牢之唤过敬宣，重提旧事：“乃翁言你惧敌，果然不虚！若非心惧，何故掉队不行、姗姗来迟？”敬宣不服：“摸黑行走，不辨南北，不料摸入贼军营中，遭敌围攻，若有丝毫惧敌，如何擒来活口？”
牢之心中更惊，暗暗佩服，无话可说，唯有支唔：“活口如何说，可有收获？”敬宣道：“苻坚已抵寿阳，大军暂留项城。秦人备战，正在紧锣密鼓。大战未举，苻坚虎狼又施仁厚，遣朱序前来劝降，要我君臣将领降秦休战，免兴刀兵，永葆富贵爵禄，岂非奇耻大辱？……”牢之恼道：“胡言乱语，妖言惑众，安算收获？洛涧兵力如何部署，梁成重兵屯在何处？凡此种种，关系明日大战，方才与我有关。其余废话，一概休语，便擒得再多活口，终无一用！”
敬宣不迭道：“审有！审有！梁云水师三万，兵分两路：一路重防硖石汊口，困住胡彬，兵众约莫两万；一部驻防硖石北岸，兵众一万，重点提防我军赴援。北岸水军，不扎营寨，屯军船舟，傍岸驻泊。大人夜袭此处，恐有难处！梁成自领两万，皆系铁骑劲旅，以一挡百，所向无敌——”
牢之急问：“如何部署？”敬宣道：“两万铁骑也分两路，一在涧南，一在涧北。只因涧北地势崎岖，多山少路，不易铁骑展开，是故兵力不足两千，防范晋军北岸越逸，西去硖石。其余重兵，悉在涧南，切不可与之遭遇。”
刘牢之叹出一口长气：“梁成兵力部署，与我所料无大出入。只是涧北驻军不足两千，又是骑兵，不贯山战，与所料稍有不同！怪不得我军登岸西走，竟如此顺风。秦军兵少，不敢来追，当在情理之中！目下情势，我军必须急行，若耽搁了时辰，令涧北秦军喘息报信，硖石秦军提前备战，非仅偷袭无成，你我父子并北府千余兄弟，断无生还之理，言归更难！”
第八回 水陆齐举父子成名 二垒列阵兄弟丧命（三）
于是打出旗号，令众戍长前来会议。
牢之当众代析处境，激励众将：“休观梁云围困硖石，众达三万，我军众不过千，兵力寡少，须知秦军略我淮南，孤军深入，身在险地，人地生疏，鬼神不佑，已居劣势。我北府将士家园多在北土，流落失所，无不同仇乱忾，以一当百。硖石中还有龙骧水师，被困已久，誓死不降，一旦得援，无不死战。得与龙骧部众会合，晋军众达六千，又是夜间出战，夜暮掩护，雾霭相助。秦军不审虚实，见我北府兵从天而降，神出鬼没，必以为谢都督大军赶到，仓促应战，提心吊胆。秦人劣势，隐隐又现。但能破其一部，便能撼动全军，梁成之溃，翘足可待！”
众戍长一齐赞道：“参军论兵，一目了然！”
刘牢之笑道：“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兼俱，诸位复有何惧？小儿（刘敬宣）且敢擒来活口，况我等壮士健卒？速行，务在天亮前抵达硖石。若耽搁了时辰，候到天色大明，虚实彰显强寇眼前，秦人便有恃无恐，我等安有胜算？”
众戍长领命归队，将主将言语晓告众军，于是重新开拔，直扑硖石。
刘牢之因有前番教训，恐敬宣又要走失，遂将敬宣唤来身畔，携之同行。行未三刻，遥见河上星火点点，时暗时明。敬宣道：“雾浓火明，硖石已在眼前。大人切勿再行，宜遣军哨探，窥明动静，再行不晚！”
牢之以为敬宣又惧，便问：“硖石在望，须有一场恶战，汝怕也不怕？”敬宣果打寒颤：“儿非胆惧，实为谨慎。以少胜多，以弱胜强，胜在有备之战无备！盲目冒进，万一与敌猝遇，一夜心血岂不白费？涧北夜战，所惜只擒一个活口，此番再战，须取梁云人头！”
牢之笑答：“军无戏言，莫夸海口！”敬宣铿锵有声：“大人若疑，且观敬宣手段！”
牢之半慰半笑：“兵法言：‘困兽犹斗。’盖因被困之军，压抑已久，常能绝地反击。龙骧五千水师，皆是劲旅，未曾一战，即被围困。至今已月多日，此非困兽而何？北岸一旦打响，龙骧五千精兵绝地反击，便如猛虎放出，其谁能阻？我与龙骧里应外合，纵难完胜，驱逐梁云秦寇，救出龙骧部众，料无大难。乃翁在，此役无惧，吾儿但可宽心。倒是雅之无忌，区区四千孤军，独对数万劲旅，堪称一场恶战。胜败难料，乃父甚忧！”
敬宣失笑道：“大人但知人多人少，不知姐丈利器在手。姐夫研创旋转弩机，前后已历数年，只瞒得大人一人。今日运来军中，搬上船头，遑论数万秦兵，便数十百万铁甲精锐前阻，姐夫一夫当关，亦能隔山打牛、望空射虎，击溃强秦当无费大力！”
牢之惊起：“旋转弩机却是何物，平素何未提及？”敬宣道：“此事自有来头。三言两语恐难详道，时辰允许，且容敬宣慢慢言说——”
此事话长，须从刘牢之形援胡彬说起。
刘牢之率五千水军，沿淮水西走。刘敬宣随父同行，亦在船中。高雅之、何无忌分乘二舟，随行于众船之后。一日休整，驻泊涧东，敬宣闲漫无事，跑来无忌船上闲语。无忌笑道：“姐夫近来举止神秘，弟知为何？”
敬宣摇头道：“不请自来，一窥便知！”何无忌道：“正有此意！”二人携手共往。
高雅之正在船上，与军卒忙忙碌碌，老远望见，迎来船上扯话闲语。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敬宣、无忌有心而来，四目乱转，将甲板看了好几个来回。无忌暗扯敬宣，微指船头。敬宣会意，装得若无其事，顺势看去，却见一物昂立船艏，草秸围裹，覆之数重。军卒上上下下、进进出出，穿梭来往，奔忙不休。
敬宣本性浅粗，熟视无睹，与雅之言道：“大人只控千军，便敢偷袭梁云，万一失手，如之奈何？姐夫倾其所有，不过四千军众，水路强走，亦非良图。须知数万强敌，挡在水道当中，一旦失利，便无退路。人称姐夫智多，可曾未雨绸缪？”
高雅之但笑不语，左牵无忌，右挽敬宣，避开来往军卒，径直走来船头，揭去草秸覆裹，指内中一物，引二人观睹。
无忌失笑，观而不语。敬宣不识，左盼右顾，频问不休：“此为何物？有何用途？”
雅之被问不过，打一响指，即有军卒走来，拨转机关，旋动转轴，呀呀作响，吱吱震动。又有军卒扛铜抬铁，摇摇晃晃，缓缓走过。
敬宣唤住，走来近观，乃是铁柄铜枪，百来斤重，观其稳稳置于船艏。无忌惊问：“姐夫研创旋转弩机，历有数年，莫非此物便是？不然，要这百多斤重铁柄铜枪何用？舅父（刘牢之）之外，几人挥舞得动？”
第八回 水陆齐举父子成名 二垒列阵兄弟丧命(四)
雅之笑道：“无忌表舅果然眼明心活，不愧岳翁称诵，一看便懂。所谓旋转弩机，以往只是传说，此间才是实物。抬来船中，本为调试，事急聊可备用，不期二舅撞上，只好引来同观！”
敬宣闻听，益发好奇，只因未曾见过，亵玩远观，左右摆弄。军卒连忙拦住：“小心伤到！”敬宣不服：“机上无矢，如何伤到？”军卒赧颜一笑：“伤人未必，但恐小将军自伤耳！”雅之失笑，连忙开解：“四千北府兵，任尔如何神勇，终须寡不敌众，倘有不测，寄望全在这弩机身上，勉强一用！”
敬宣扶住弩机，转弄不辍，果然大发兴致：“久闻谈说，初次识见，不知它有何本领？”雅之指枪问道：“弟舅且试那枪，一身铜铁，知有多重？”敬宣走来船头，倒提枪柄，不以为意，不料轰然失手，重重砸落船舟，气喘惊惶，不觉失言：“此枪如此沉重，如何使用？”
雅之不笑，指弩机言道：“弟舅不能使，兀那弩机却能！”言毕移步，走来弩机身后，转轴拨弦，吱吱作响，须臾，露出硕大沟槽。敬宣、无忌连忙走近观睹，却是巨弓一张，楮木结构，质地无比坚硬；牛皮熟成筋条，联结构件，推拉不松；下置沟槽，可前可后，随宜转动；槽下又置转轴，转动旋移，轻松自如；方形底座，四平八稳，立于船头；座底有轮，推之可进，收之则退，进退轻松自如。
敬宣尚在端详，雅之已操枪在手，向敬宣、无忌道：“枪身重可百八十斤，马背拼杀，对阵击刺，休言刘关张，便吕奉先（吕布）以此为兵，料不能使。”口中说时，已将铜枪置入沟槽，旋转发关，沟槽复合如初，再观弩机时，不过巨弓一张，枪矢已经在弦。
军卒又来摇动转轴，复闻弩机轰响、筋条嘶鸣，摸那筋条，早已绷如钢丝，与铜枪联为一体，严丝合缝，竟无一丝松动。舟前适有一石，船舟大小，横亘滩头百米处。雅之指石道：“观那巨石，倘是秦舟——”说话时，将弩机旋转，靶心微校，不知触动何处弦关，弩机嘣然暴响，百八十斤铁柄铜枪忽如离弦之箭，轻如飞燕，呼啸而去。
敬宣惊住，嘴巴犹未合拢，滩头巨石火星溅飞，兀那铜枪不偏不斜，早已没入巨石，仅存尺余枪柄显露石外，俨如李广射虎，异曲同工。
敬宣、无忌尚未醒转，雅之只顾自说：“巨石如此，若是船舟，必能一发洞穿。秦军不退，便叫它葬身涧底，无处可逃！”无忌醒转，啧啧称奇。
敬宣忽发痴劲，抱住弩机哀乞雅之：“果然神勇，允我发弩一试，可否？”军卒闻声又来，抱起铜枪，便要启槽。雅之慌忙拦阻：“弩机虽勇，却非玩物，铜枪有限，多损不忍。舅子一观即止！”
敬宣意犹未已，不能释怀。雅之会意，遂手指弩机，代为剖释，“发矢之前，需装枪入槽，将弩机绷紧，枪弦一体，尔后靶心瞄准来舟，反复校瞄，牢牢固定，不见转动才算锁住。拨此机关，但闻弩响，枪便射去。一弩既发，速装下弩以备连发，若耽误了时辰，来敌便有机可乘，大意不得！”
敬宣不得试弩，忽又望物起意：“大人令我同行，惜区区千军，焉能撼动数万强秦？有此弩机，便可勇往直前，不惧强敌！姐夫借我弩机一用，敬宣搬去父亲船上，倘遇强敌拦阻，便可发威，正好助姐夫扬名立腕。大军凯旋，此弩仍旧完璧奉还，功归家父，名归姐夫，岂不两美？”
雅之笑道：“我与乃姐研构弩机，弥历数年，方得此物，焉能再有？况此物神威究竟如何，需历战阵检验，不足之处实亦藏寓其中。今日搬来舟中，只为检视，果然可用，便请匠作府研构，大规模装备水军，未尝不可！舅子所请，恕难如愿！”
敬宣被拒，大失心意，使性道：“来日再战，我随姐夫同舟，烦表兄随我家父！”
雅之、无忌相视而笑，只不言语。
第八回 水陆齐举父子成名 二垒列阵兄弟丧命（五）
仍说刘牢之渡过涧北，与敬宣失散，幸好敬宣及时跟上，不曾走散。刘牢之虚惊一场，此时多长了心眼，既怕敬宣走散，又恐儿子惧战，遂将敬宣唤来身边，时时鼓舞，步步关注。
父子同行，众军随后，方行数里，牢之又替敬宣鼓气：“硖石一战，乃父与龙骧合兵一处，好歹也有六千兵众，实不足惧！倒是无忌雅之，区区四千孤军，独对数万强贼，难免一场恶战！”
敬宣被训，心有不服，未有强辞，闻牢之又提雅之无忌，顿时又不服气：“大人但知人数多少，不知姐夫利器在手。姐夫研构旋转弩机，瞒着大人数年，今日搬来军中，抬在船头，遑论数万秦兵，便数十百万铁甲精锐前阻，姐夫一夫当关，亦能隔空射虎、隔山打牛，击溃强敌，无费大力！”
刘牢之笑道：“乃父当年大夸海口，也是如此，何故？只因夸口吹牛，手不费力，脚不挪步，但凡面不知羞，便可应付！”敬宣亦不争辩，自顾说道：“弩机神器，此役必会一战成名！恨敬宣未得跟随姐夫，与无忌表兄阵前观睹，吐气扬眉，却被大人强携身边，冒露夜走！”
刘牢之心中不信，只催速行，口上不语。看看行出涧口，前锋逼近硖石汊岛。牢之一番盘桓，遂留敬宣督军，引众埋伏汊外，自引侍卫十余，前往汊口窥探动静。行未数步，心感不妥，复又折回原处，唤敬宣一番密嘱：“无我号令，不得旋走！”敬宣自度业已成年，父亲依旧絮絮叨叨，待为年少，诸事仍不放心，因而赌气羞恼，不致一语。
牢之嘱毕，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