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地面，与晋军隔岸相持？往事重提，难免唏嘘！一言难尽，唉——”
第十回 大秦王朝令夕改 刘牢之虚张声势（五）
苻融闻秦王又提往事，顿时愧悔，稽首再拜：“臣弟非与皇兄异心，实是先宰相（王猛）遗嘱还在耳边回响。贤宰临终，夜遗至言：‘陛下威震八方荒远，德化光照六合；九州百郡，十有其七；平燕定蜀，如拾草芥。然善作者未必善成，善始者未必善终，明君圣王，深知创业虽易，守成更难，无不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晋虽僻处江南，仍为华夏正统，上下安和。臣死之后，陛下万不可图灭晋朝。鲜卑（慕容垂部）、西羌（姚苌部），贼心不死，迟早为害，宜渐铲除，以利国家，以安社稷。’谆谆言语，言犹在耳，陛下还能记取几言？”
苻坚耳闻此言，心想王猛，不觉鼻酸眼涩，潸然泪下，道：“王景略（王猛字）临终，于卧榻上挽孤手袖，夜遗是言，如何能忘？臣弟此时提他，孤难免心酸流泪！景略公（王猛字景略）出山辅我，正为助孤收取天下，成就一统秦汉伟业。景略若在，断不令众臣各执己见，与孤背道而驰！可惜天不助孤，景略公英年早逝，将南北一统之任，悉抛于孤之一身。景略临终，力荐贤弟录事台署，入为宰辅，助孤处理内外政务。孤深信不疑，委政不弃，只说自家兄弟必然同心，不料于伐晋事上，贤弟与孤各执一词。自家兄弟尚且如此，异姓大臣将复何思？重提贤相，孤能不唏嘘叹息？好在孤杀伐决断，鼎定伐晋大政；贤弟也能早早彻悟，辩服群臣异议，又得慕容垂、姚苌二将鼎力附议，孤才力排众议、声盖杂音，征集关内外铁骑甲士，苟合胡汉蛮夷诸族大军，会师项城，挥师南侵！”
苻融不语，默然流涕。
秦王面带悔愧，哀伤抚慰：“如今百万军倾巢出动，如剪在弦，不得不控。贤弟心中便有千个不愿、万个不同，且暂埋心底，倾出平身所学，集中内外精力，将各路大军校阅取齐，傍岸布阵，依山排兵，协调胡汉各军，步调一致，听取中军号令，形成一股合力，奋力击溃北府兵。北府兵情系晋军主力，一旦奔败，晋军便树倒猢散，土崩瓦解。胡汉蛮夷，言语各异，号令难一，协调之事全赖贤弟。孤虽说御驾亲征，此来只为提升士气、临阵督军，不得亲冒矢石，与敌相拼。淮南击败晋军，贤弟迅即渡淮，打过天堑长江，攻入晋都建康，擒捉晋国司马皇帝、文臣武将，再来淮南迎孤御幸三吴形胜，收取金陵王气。届时孤御乘云母彩车，率领文臣武将，浩浩荡荡进入显阳宫城（建康宫），与贤弟把袖临风，共登太极宝殿。孤于天地日月四坛，遍设供物牺牲，祭告皇天后土，改王称帝，君临四海八荒万物。尔后设宴太极殿，大宴功臣故旧，把酒言欢，忆苦思甜。贤弟便于众臣之前，将心中千个不愿、万个不同，一一倾吐，娓娓道尽。孤罢舞弃乐，与众臣洗耳恭听，凡孤失误，孤悉数纳议，当众向贤弟道歉！”
苻融顿首流涕，掩泪陈辞：“臣弟之忧，忧在萧墙之内。”
苻坚不悦：“孤南来之时，已将内政外治、关内防务悉数托付宏儿（太子）处置。太子文韬武略虽不及你这个叔父，子侄辈中唯丕儿堪与比肩，其余无过他右。有他留政，孤复何忧？至于关外防务，责任重大，孤自不敢掉以轻心，也已责令丕儿（长乐公苻丕）驻防邺城，嘱他好生看顾关东鲜卑、乌桓。丁零人素来娇横。孤令巨鹿公睿（苻睿）驻守洛阳，意在防遏高车（丁零又名高车）。丕儿才略不逊宏，孤曾经欲立为储，只因庶出，是故未行。丕与宏幼居永福省，同出同入，一起长大，虽非一母所生，胜过同母兄弟。贤弟言萧墙有忧，莫非丕有夺储之意？事体重大，若无实据，焉能拨乱视听！”
苻融逊起拜倒，忙道：“秦之忧，不在诸皇子，实在诸部酋帅。试观国中诸族，唯丁零、乌桓民口略少，鲜卑、西羌、匈奴、汉人，哪一族不是人丁兴旺，民口繁多，远在我氐人之上？大秦地并燕代，兼收西域关外，胡汉同立，五夷杂处，人心不一，尚未巩固。鲜卑难忘故国（前燕），汉人心想晋廷，西羌、丁零贪得其利，哪一族甘以大秦为国？其谁真拜陛下为主？不过惧陛下威势，口上不敢言，腹中不甘心，唯唯喏喏，如此而已！陛下内抚未定，便树旗征兵，诏伐江南，不也操之过急？设若洛涧旧事，复现于寿阳淝水，风云四起，角弓争鸣，胡汉乌合之军，一旦分崩离析，陛下如何能禁？诸部酋帅乘机呼风唤雨、阳奉阴违，暗中起事，我氐族百姓何依、大秦何依？臣弟身在前军，心想萧墙，是故常怀杞人之忧，每有矫枉过正之嫌。万乞陛下谨防诸酋，妥善处置，勿忘景略公遗言！”
苻坚果受感动：“贤弟所言，孤何尝未思？但恐过虑，反不利用兵！为君之道，用人不疑，孤纵有疑心，只好渐削其柄，何能启口？贤弟莫忧，待我项城兵来，百万军勒马投鞭，阻断淝水，败没北府兵易如反掌，何用发愁？”
第十回 大秦王朝令夕改 刘牢之虚张声势（六）
忽有羽林郎奔来署厅，急报：“东岸军阵大乱，业已难制！”
苻坚顿醒，忙令：“便依贤弟之言，速将东岸军撤来西岸，避其锋芒，再作计议！”
苻融领旨出城，急来淝水岸边，将令旗频频摇动，下令撤军。
秦军躲躲藏藏，暗自退避，忽见主帅摇旗收兵，于是明目张胆涌来水边。水军摇橹驾舟，由西岸东来，载军西渡。众军等不得舟船泊稳，涉水抢登，口中吆喝叫骂、推挤厮打，扰乱纷纷。船舟过载，几无立足之地，军卒犹前仆后继，踊跃不已。后来者挥刀拔剑，好歹挤出一条缝隙，勉强容身，便有先登者纷纷落水，扶船傍舟浮水随行，无一人甘心滞留河东。
半日忙碌，惊心动魄。苻融驻马东望，只见东岸阵上，辎重粮草、营帐旗帜星罗棋布，皆因秦军争相西渡，不及转移。又有马匹许多，留在东岸寻觅骑主，扬蹄西望，受惊奔走。
苻融眼观此景，心想洛涧战绩，顿生悲凉哀悔，一股不祥预感悄然生起，好在东岸军已撤，略有慰藉。
众军登岸，与西岸军会于一处，军心稍安。
苻融令下各军，凭水列阵，重新部署。众军人心大定，半日阵成，凭水东望，想起东岸列阵之时，强敌在前，身倚淝河，攻难取胜，退无归路，何等悲伤绝望！此时身至西岸，与数十万大军为伍，胜败与共，进退自如，又有主帅押阵、国主督军，哪有半点忧心？
此时秦军，谈笑风生，宠辱不惊，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竟如凡间仙境，天壤之别，别是一番景致。
部署完毕，眼见军心大定，苻融稍稍放心，正要返回城内报命苻坚，忽见对岸飞沙走石，遮天蔽日，心知不妙，举目远眺，果见晋军铺天盖地，汹涌而至。骑兵在前，步军在后，将东岸搅得天昏地暗。当先一将，面紫须黑，豹眼圆凸，轮廓清晰，奇丑无比。苻融再细看时，方见来将手执丈二点钢枪，腰挎八尺斩胡剑，紫巾裹头，黑披拂面，座下的卢仿主马，胸前青铜护心镜，膀阔能举鼎，貌丑鬼也惊，装扮自是与众不同。
黑脸将驰来八公山下，勒马淝水河边，瞪眼西看，威风凛凛。
晋军将士上着半截明光铠，肩裹筒袖衣，下着大口裤，外配两裆铠，鱼鳞甲间杂龟背纹，参差毕现；头戴兜鍪，顶饰长缨，腰束革带，铜镜护心，或立于河岸，或挤下岸滩，也皆横眉立目，隔河西望，刀剑出鞘，弓弦在肩，一个个耀武扬威，神气活现。
黑脸将横刀跃马，南北逡巡，忽将钢枪举过头顶，望空挥舞，扯喉大喝：“止步！”声如洪钟，响如霹雳，直震得淝水不流，平地风起。跨下马如通人意，将斗大前蹄凌空悬起，扑愣愣嘶鸣不已。
秦军隔岸观望，胆颤心惊，适才安闲适然，悄然间已飞到九霄云外、夜朗天边，一个个舌往前伸，身往后缩，腿下哆嗦不停。适有逃兵挤入人群，小声嘀咕：“对岸晋军，全是谢玄北府兵！观那紫面暴须、黑披长剑之将，奇丑无比，便是晋贼刘牢之！中垒将军（梁成）战死洛涧，正为此贼手杀。此贼来得迅猛，亏有淝水阻隔，不然，早已到得面前，屠刀飞舞，杀人如麻，哪见半点佛主菩提心肠！”
众军闻言，颜色顿变，四体绵软，周身股簌，尚未交战，又生逃命之想。淝水不宽，最窄处不过箭地。秦军眼观对岸，耳听动静，看得明白，听得更清，相顾失色，窃窃私议，正在嘀咕不停，忽见一将驰来黑脸贼身边，大声报禀：“胡龙骧（胡彬）水师未至，本军渡河无舟，西进受阻，奈何？”
逃兵遥指来将，隔岸低语：“此人名呼刘敬宣，黑脸贼之子，射声校尉（梁云）楼船搁浅，浮水欲渡，正为此儿所杀。对阵之时，若遇此儿，诸位务必小心！”
正说时，便闻黑脸贼道：“贼胡逃得迅速，辎重无暇兼顾，”回首乱指，“马匹乱窜，帐篷遍布，皆我北府兵所需。雪中送炭，切勿辜负了贼胡苦心，速令将士收为军用。且待龙骧前来会合，再议渡河！”
第十回 大秦王朝令夕改 刘牢之虚张声势(七)
秦军听得明白，闻晋军暂不渡河，稍稍放心，方敢挤出人群，向对岸观望不停。
苻融巡军策马岸边，见部卒皆惊，忙来安慰军心。中有梁成旧将慌忙禀报：“伤我中垒将军者，业已追来东岸，只那丑鬼便是！”
苻融顺其所指观望不止，果见晋军如蚁，噪动不已，一将肩圆背阔，须黑面紫，眼瞪如球，舌吐过齿，声如震雷，目闪不已，面目狰狞，丑令鬼惊。苻融见状，心中鼓跳不已，尚未对战，便已夺气，慌忙收回目光，不敢再看，强掩惊惶，勉强抚慰众军：“淝河在前阻隔，天王在后督军，诸位何须大惊？固守岸阵不动，谅他丑鬼不敢渡河送死！”
众军想到御驾寿阳，稍稍放心，齐道：“遵命！”
苻融不敢停，连忙驱马入城，将阵前所见，报知天王苻坚：“追兵已至，与我隔岸对峙；臣弟亲见刘牢之，果然长相吓人，鬼神震惊，须知心狠手黑、杀人如麻，全在其面，一窥便知！我军震惧，请陛下出城劳军，速安众军人心！”
苻坚不发一言，引苻融登城眺望，窥视晋军动静。权翼、赵整等随驾登楼，凭墙遥观。
秦王居高临下，俯瞰河东，与苻融隔河平视，所见立有不同。对岸河滩，视野开阔，但见晋军正忙于追马逐牛、收散辎重，半在河滩，半入帐篷，虽然来往穿梭，却是稀稀落落，不见威风。
秦王道：“观其虚实，刘牢之焉有万军？区区数千军追来东岸，便把我数十万虎贲吓得溃不成军，灭晋移鼎，如何得遂孤心？”
苻融看时，晋军果然稀少，已不见刘牢之身影，前番威风，早已不见，稍含羞色，赧然不言。
权翼忙来开释：“将士曾经折败于刘牢之，此时复见，必然心惧。二梁散兵不应在前，以防再遇刘牢之父子，悚惧后退，扰乱军心！”
秦王道：“贤弟当急处置！”
苻融道：“不蒙仆射提醒，卑职已吸取前番教训，二梁余军三万，皆列阵河岸，编在中军。河滩松软泥多，不利铁骑驱驰，也皆换成我氐族步卒，强弓劲弩，列阵在前。若需铁骑出马，自需调动后军！”
苻坚道：“甚好，正合孤心！”
苻融语带忧急，又问：“刘牢之再勇，数千兵不敢远出，然其大部不久将至。陛下，我家项城大军何时得至前线？臣弟心中甚急！”
苻坚道：“休急休急！贤弟急，孤心更急！催兵诏业已在道，孤已数催慕容垂，令他催督乞伏乾归、翟斌、余蔚诸部，速来淮淝取齐。孤项城起驾时，已诏姚苌次日起行，料也在道，不久将至。刘牢之众不过万，未必敢以卵击石，越水来战！若谢玄大至，刘牢之贼心有所仗恃，或能泛舟强渡，冒死来攻，不得不有所提防！目下无忧，不足为虑！”
苻融道：“将士不忧晋军，独惧刘牢之，其威诚已深入人心。陛下若能出城劳军，再提陷襄阳、占寿阳、生擒朱序、活捉徐元喜旧事，足慰众军人心！”
苻坚喜，道：“果然？孤何惧一行！”
銮舆未至，皇辇也无，苻坚便座乘御马，大开寿阳城门，沿岸往南巡走，向阵上将士频频招手，口称“辛苦”。
秦军望见城门开启，羽林如云，虎贲横行，虽然仪仗未立，旗幡未舞，却也耀武扬威，神气活现；秦王不衣锦绣，不配冠冕，半着铠甲，半披斗衣，振辔策马，含笑缓行，从容自如，临敌不惊。到得众军阵前，缓辔下马，移步军中，与将士把臂言欢，叙寒问暖，执袖寒暄。
众军见万乘亲来，临阵不惊，果然士气鼓舞，军心大定，口呼“千岁”，人人争先。
淝水西岸，寿阳城南，好一派热闹景致。
晋军闻西岸喧噪，涌立岸边，隔水遥视。刘牢之听得动静，策马岸边，瞪眼观望，逡巡徘徊，犹豫不进。忽闻一人大呼：“秦狗苻坚，还我二京，滚回北地！”
众军顿醒，擎剑狂呼，杀气冲天：“还我二京，滚回北地！”
刘牢之回首看时，领呼者不是别人，正是自家长子敬宣。外甥何无忌、女婿高雅之全身披挂，威风凛凛，随行于刘敬宣身边，心中欣喜，啧啧不已：“我刘牢之一门四雄，追敌到此，独不见龙骧将军，当是憾事！”
刘敬宣顿被鼓励，口发狂言，语带鄙夷：“龙骧心有余悸，不敢在前！”
牢之佯恼，叱道：“龙骧位高乃父，言须尊重，小儿不可无知！”
敬宣心中不平，默然而已。
雅之道：“大人窥敌已久，敌情如何？”
刘牢之道：“但观秦军傍岸布阵、依水立营，便知秦军贼胆已丧、士气挫伤，怕我强渡淝水，惧心昭然若揭。观窥揣摩，至今未见对阵瑕疵缝隙。凭我数千将士，强渡淝水，虽可先胜，后必大挫，以卵击石之事，乃父不欲为之！”
雅之喜，连道：“正是，正是，小婿也有此意！”
第十回 大秦王朝令夕改 刘牢之虚张声势（八）
何无忌思长虑短，亦来献计：“以少战多、以弱胜强，只可偶一为之。舅父兵微将寡，只可智取，未宜力拼。淝水既能挡我西来，亦足阻敌东进，彼此难乘其弊。我军不如安营歇息，稍作休整，以待龙骧水师、谢都督大军！”
牢之颔首，又问雅之：“贤婿甚有见地，无忌所言，汝作所思？”
雅之道：“大人首战斩捷，颇扰对岸军心，秦军必然竭力准备。北府兵连日行军，身心俱疲，亦望休息。秦军虽未敢东来，大人亦不宜西渡。秦军坐镇淝西，以逸待劳，与其交战，利在秦不在晋。无忌言有至理，岳父理应斟酌三思！”
刘牢之当即传令：“天色已晚，渡水不易。援军不至，不急求战。将士且扎营东岸，埋锅做饭，只待龙骧、都督援军前来会齐。”
众军得令，于是列帐淝水东岸、八公山底，升起篝火，枕戈待旦。暮色沉沉，寒气习习，但见淝水两岸，灯火闪闪、人影蹒跚；暮虫唧唧、夜鸟惊散，不闻淝水涛声，但闻号令阵阵。
殆至二更时分，西岸战马嘶鸣，人声杂沓，火光映天，出出进进。斥侯（侦察兵）夜登八公山，居高临下，凭山俯瞰，方知姚苌羌军二十万，夜会于淝水西岸；又有匈奴骑兵十余万，投到八公山对岸。
秋深夜寒，斥侯立身山巅，心惊胆战，四体冒汗，于是迅即下山，不敢怠慢。到得帅帐，气喘吁吁，言不成串，结结巴巴之中，将西羌军、匈奴兵已到对岸急报主将刘牢之。
牢之闻报失惊，携子婿外甥一门四人，乘夜登山，隔河窥看。
寿阳城内灯火通明，口令阵阵，人影川行；堤岸上光如流萤，战马嘶鸣，穿梭不停。目之所见，耳之所闻，果是秦国大军陆续来到寿阳。秦王仪仗法驾，缓缓前行；侍卫彩女，急急入城。执金吾举牌前导，羽林卫骑马随行。中有小黄门若干，手执彩灯拂尘，紧紧护住一物，却是七彩五色车一乘，光怪陆离，华彩毕现。
刘牢之低声惊呼：“谁说苻坚早到寿阳，观这仪仗法驾，须知姗姗来迟！”
何无忌道：“朱序报信，宁有假事？必是苻坚来得太急，仪仗法驾不急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