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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腾十年第5部分阅读

牙恨得痒痒的,说是“集体无意识”。但是,他们死都不肯说一个真相,那就是,那时候是青年人最自由的时期。回城虽然没门儿,但是自由无比。“贫下中能”虽然说了算,但人民公社不强迫知青非得劳动,你愿意干不干。不干,就没工分。年终分粮的时候,要是工分值不够口粮钱,你拿钱买就是了。每人400多斤粮,是活命的,队长也不敢扣下。第一年,我们是国家包给粮食,吃喝不用愁,那两个卖命的工分,挣不挣,我们根本就不在乎。

    不是说“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么,那时候的插队知青,就生存在这最自由的“社会组织”中。贫下中农拿我们小少爷没办法,除了道德鄙视,他们没有强制权。这道德鄙视,就好比现在的人鄙视“包二奶”,当什么用?照包不误!

    老房、亚奎和长骏三个人,终于放弃了自由,决心当牛做马了。他们是工人出身,从小没少干活,比我们能受罪。刘队长开的那个社员评工分大会,起到了“一石三鸟”的作用,彻底分化了我们户。

    女生们,是集万千宠爱在一身,不用说了。看样子,都时刻准备着,要做老庞他们的二奶了。白天干活儿,美眉们娇声娇语,为的就是让老庞他们多帮点儿忙,到晚上,就到人家家里去搞统战。那些少壮老屯的黄脸婆,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都放下大老婆架子,对这些“准二奶”关爱备至。

    老房他们仨,用苦干表忠心,老屯看在眼里,都说他们干得不错。其实他们技术也没啥提高,老屯看得顺眼,那就是好。那时我们不明白这是中国特色,只气不过,我们不比他们差,但怎么干都不讨好。那时候想,这“贫下中能”真是浑不讲理。我们没想到,30多年后,拿着高等文凭的人,也一样浑。能不能让人家看顺眼,是我们中国人做人的头等大事,一百年都不可能变。

    我们四个罢了工,在家里做出发准备。开饭就吃饭,吃完就躺在炕上议论出走计划。

    正是梁燕眉轮值做饭,我们谁也没心思帮她挑水抱柴禾了。她抽了个空,在外屋地小声问我:“你们怎么不去干活儿?”

    我踌躇半天,说:“不想干了,想玩玩。”

    梁燕眉深深看了我一眼,眼睛里充满怨情。这一眼,直刺我心。

    在女生当中,她是唯一比较正派的。虽然少壮老屯免不了也要跟她调笑,但她总还有个分寸。不像其他那几个,浪得要把人家勉档裤子撑开。梁燕眉这充满怨恨的一眼,我知道,就意味着“可以处一处”宣告终结了。

    霎时,我心乱如麻。

    看她俊俏的脸、水汪汪的眼睛,无一处不透着善良。可这善良的姑娘,就此,将与我渐行渐远。命运,为何如此残酷啊?我头一仰,眼泪差点儿没掉出来。

    小迷糊开门出来,看看我,又看看刘,挺纳闷儿,问我:“你咋啦?”

    我赶紧掩饰说:“烟呛了。”

    小迷糊若有所思,一笑,“枯吃枯吃”踩着秫秸叶子出去了。

    梁燕眉忽然转过身来。我看见,那眼圈也是红的。她几乎是恳求地对我说:“你们就别瞎闹了,好不?”

    我摇摇头。

    这时候,听见里屋老龚他们在开门,也要出来,梁燕眉赶紧蹲下,继续烧火。我急忙一转身,出了大门。

    我们之间一段可能的青春恋情,就这样走到了头。心痛的感觉,就是35年后的今天,还让我忘不了!

    就这样在户里窝了两天。第三天,四个人分头行动。

    从这天开始,我经历了一段流浪生活。背着草绿色的仿军用挎包,揣了一本艾青先生的诗选和一本高尔基散文选,身上带了两块钱,就走上了漫漫长路。我没有什么明确目的,大致就是向北走,向更加荒凉的地方走。

    那时候,钱值钱。两块钱,相当于现在的四、五百了。那时坐一趟电车才五分,吃根冰棍儿也是五分,看场电影一毛,买本书三、五毛。手里的两块钱,正经顶一阵儿用了。

    离开了令人窒息的村庄,走在山野里,才发现,夏季的野外真是太美了。树木郁郁葱葱,天格外的蓝,田野也不那么令人恐惧了。我不紧不慢地走着,心里回味着艾青描写他在山间公路上徒步跋涉的诗,感觉到自由真是美呀,但是又让人迷茫。

    我从小就羡慕外国小说里的流浪汉,他们破衣烂衫,却能够笑对生活。而我现在,也是在流浪,却一点儿笑不出来。

    一路走,一路问地点,朦朦胧胧地把握着方向。我们学校在这边的集体户有不少,我每找到一个,就住下两天,然后再走。这些同学,都是初中的,哪个年级的都有,虽然不熟,一说起来,彼此却都知道。

    那年月,知青就是兄弟,去远处的集体户串门儿,一报家门,就可以免费吃住,没有人会收钱。以这种方法,流浪一年都可以。我到了人家地盘上,人家都能热情招待,他们有什么,我就吃什么。晚上他们挤出被子来给我盖。

    白天,大家都下了地,我一个人躺在炕上百~万\小!说。听见寂静中,窗外有鸡在“咕咕”地叫,一派很祥和的气氛,让人想起了“大革命”前。

    我百~万\小!说看够了,就起身到院子里闲坐,看篱笆围起来的菜园子。一行行的黄瓜、西红柿和茄子苗,都长得绿缨缨的。集体户的房子,跟农家的差不多,都有猪圈、鸡窝、柴火垛,房檐下也挂着干辣椒和蒜辫子。如果不是接受“再教育”,这里的生活,其实挺好的。

    我的校友们好像跟当地的“贫下中能”还能和平共处,没有像我们那样尖锐的矛盾。每天去地里劳动,就像以前上课一样。收工后,也不叫累,只是麻木地吃饭、说说话,洗洗,睡觉。

    他们距离公路较远,所以认为自己离城市也较远,都爱跟我打听长春的情况。我哪里知道什么新鲜东西,只把道听途说的跟他们讲讲。心想,自己这不成了传教士了?用话来安慰比我更可怜的人。

    流浪的日子里,其实一分钱也没花。所到之处,虽没有梁山那样大碗吃肉,但饭是吃得饱的。走的时候打个招呼,也不必特别感谢。淳朴的年代里,人心还是白纸。此后,我再也没见过我的这些校友。那时候,大约有500万我们的“同志”,就遍布在我们国家的广大乡村。他们每天都是这样在过着。而像我一样为了某个念头而流浪的人,却很少。

    我亲眼看到了他们的情况,比我们还要差,大多数的生产队都比我们那里穷。在那些地方,我根本没敢提转户的事情,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那么穷的地方,除非上面有强制命令,不然哪里的农民都不会同意一下子接收四个知青进来。

    我只能一村又一庄地走。想想自己跟高尔基差不多了,在社会这个“我的大学”里,到处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慢慢的,走进深山里来了。问一问农家,原来是林胜公社。我心头一喜:我们班,就有一个精英分子集体户在这里。我逢人就问,鍥而不舍,终于打听到了那个户在什么大队,就直奔那儿去了。

    暮色中,我终于找到了红石大队我们班的那个户。

    这一户,人强马壮,集中了我们班原来所有的班干部。他们大部分是原我们对立面组织的,除了从我们组织“叛变”过去的小于之外,都是精英。老成、老杨、小陈、小涂,这都是省直机关局处级干部的孩子,家里住小洋房,房间多得让我头晕。大革命前,他们对我还是满友好的,整体上也算教养比较好,虽然有一点点傲气,但不明显。

    革命风暴一来,两极分化。他们要保老爹,所以参加了保皇派。那一派,很臭,处处搞不过我们,憋了一肚子气。在两派僵持的时候,我们都住在学校教学楼。一天晚上,我们听说他们要来“砸”我们战斗组,老龚便让我去侦察一下。我偷偷来到二楼他们战斗组门口,意外地发现他们黑了灯,门又开着,便探头去望。只见见里面有几个黑影,动也不动,很紧张地戒备着。我不知是什么意思,看了半天。里边似乎很紧张,连喘息声都能听见。我看不出名堂来,就走了。

    回到一楼我们战斗组,一说情况,大家都乱猜。老龚说:“不好,他们确实在做准备,今晚肯定来。咱们要防备好,别睡,极有可能是后半夜来。我去通知高年级同学,让他们一有情况赶快来增援。你们,抓紧时间多捡点儿砖头。”

    小迷糊扎好军用皮带,挺挺胸说:“敢来,往死里砸他狗日的!”

    我们彻夜未眠,但敌人并未来。

    原来,当时他们战斗组正在搬家,刚巧电灯泡憋爆了,正在手足无措间,我在门口探了头。里面以为是我们要袭击他们,都严阵以待。只要我跨进去,就是一顿暴打。结果我走了。他们摸不着头脑,分析了一下,认为是我们要去“砸”他们,我不过是个侦察兵。于是这一夜,他们也彻夜未眠。

    后来我们组织逐渐坐大,终于把他们一派全部撵出了学校。

    当时两拨人的敌对情况,可见一斑。

    可是,在这黄昏的小山村见到他们,双方都泯去了恩仇。小于看见我,一声欢呼:“你小子怎么来了?”

    大家围上来,问这问那。做饭的女生招呼开饭,老成就拍拍我肩膀说:“来,吃饭!别的户咱们同学,谁都没来过,你是头一个。来了,就多住几天。”

    他们吃饭就在院子里,充满了农家气氛。山里的节气比我们那里晚一点儿,到现在还没有开铲,所以大伙对铲地很有神秘感,纷纷向我打听。我干过两天,跟他们介绍了一点儿要领。

    眼前的这些同学,过去的生活都是很优雅的。大革命前,我去过他们的家,跟他们交换邮票。看到他们的业余兴趣跟我也差不多,但社会地位可要尊贵多了。在班里,他们是栋梁材。我们的女班主任,原则性很强,对他们很照顾,对工农子弟一般,而对我这样的知识分子子弟,则很蔑视。我那时候小,没觉得太不公平,认为自己老爹没打过蒋匪,住的也不是小洋楼,被蔑视,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大革命一来,我的平等意识被唤醒了。她凭什么呀!因此,我们班的第一张大字报,就是我写的。顺口溜,嘲讽女班主任。作品贴到了三楼的楼梯上,一直垂到一楼。那天晚上,全校有五百多同学跑去观看。高年级同学看了笑得要死。几个高年级女生起头,五百人齐声朗诵我的作品,据后来有人讲,声音传出去两公里远……

    那些风云,都过去了。如今,我们一块儿坐在篱笆墙的影子下,端着大海碗,呼噜呼噜地吃高粱米水饭。

    空气里,有烧柴、猪粪和酸菜的味道。

    过去的精英们,现在也能安于这种被奴役的生活,这使我受到了一点点触动。

    小于原先在我们组织的时候,跟我比较要好,后来受老龚排挤,愤而“叛变”,与我疏远了。但那一段缘分还在,因此这次见了我处就格外的亲,老跟我聊。

    我讲了一下我们尴尬的处境,小于就说:“靠,走上社会,你们还像在学校那样?那不行的,得干,得认命。”

    我叹一口气说:“我们跟老屯已经搞僵了。”

    小于说:“胳膊拗不过大腿,你们就低头吧。先把农活儿学好,他们对你们也就好了。”

    我说:“老房他们还行,我们几个,被人盯上了,怎么的都没好。”

    小于问:“龚本辉还那么牛逼?”

    “还行。”

    “你别跟着他跑了,他老爹有点儿门路,他敢折腾,你跟着折腾能有什么好?”

    小于讲的是推心置腹的话,我无言以对。躺在他们户的炕上,心里叹了半宿的气。

    我们班女生的精英,也都在这个户。吃晚饭时,我都见到了。小商,副厅长的女儿;小李,参谋长的女儿;小陈,长影导演的女儿;都是绝色美女,仪态万方。下了乡,也是英姿勃勃不减当年。那时候,还比较封建,见了面,她们虽然都有些惊讶,但也不打招呼,只点点头。小陈是我过去的暗恋对象,这次见到,依然觉得她高不可及。但我心里已有了平民之花梁燕眉,所以也就没有从前那么伤感了。

    两天后,他们生产队开铲了。小于说:“你别猫在屋里百~万\小!说了,一块儿干两天吧。”于是,我就当玩玩,义务帮他们干了两天。

    他们这里,是纯粹的山区,民风比较淳朴,“贫下中能”不那么盛气凌人。一群城里大干部的子女,跟老农们相安无事。山里的地块小,干完一块很快。再去干下一块,就要走一段山路,实际上能多歇几气儿,所以劳动强度显得不那么大。

    我来时,正是山里最美的初夏,野百合开遍了山凹。他们生产队的男女青年老屯,不像我们那边的那么土,而是挺懂得爱美。收工时,每人摘一束野花,扛着锄,一路说笑,好像“桃花源”中人。那野花,花朵之大,我只在欧洲的静物画上见过。

    最令我惊讶的是,他们这里的少壮老屯从不跟女知青打情骂俏。双方井水不犯河水。

    我在这翠绿的山间干了两天活儿,心灵好似受到洗涤,舒服多了。悄悄跟小于说了说转户的事情。小于摇头,面有难色,说他们这里太穷,干一天才三毛钱,不抵我们东甸子干半天,再安插人进来,基本不可能。

    小于劝我:“你也是经历过学校大革命的人啦,别书呆子气,适者生存。跟贫下中能顶牛,那还有好?”

    小于的话,即使不说,道理我也明白。可是,人的尊严,有时比道理重要。我并不想辩白,我只想找一个不受气的地方。

    我又闲呆了一天,最后恋恋不舍地与他们告了别。

    我的流浪,无功而返。一路上,景色美得无以复加,但我心头却充满了少年人解不开的忧郁。

    17

    回到东甸子,见老龚和家轩早就回来了。碰了碰情况,都说没什么希望。我们就把希望寄托在小迷糊身上了。小迷糊拖了这么久没回来,说不定有戏。我看老龚和家轩离开东甸子的决心一点儿没动摇,也就没跟他们说我在我们班那一户串门时的感想。

    过了几天,小迷糊回来了,我们大老远地看见他,就挥着手跑过去,和他紧紧拥抱。大伙七嘴八舌地问:“怎么样啊?”

    小迷糊兴奋地说:“有希望,有希望!慢慢说,慢慢说。”

    他带了一包“曹操糕”回来。这点心,正确的写法是“槽子糕”,是那个年代生产的唯一的一种蛋糕,是梅花状的,用烤箱烤得外皮焦黄,油多,又甜。我们打开纸包,像见了亲娘,一顿狼吞虎咽。

    吃完了美味蛋糕,我们又继续追问最关心的问题。小迷糊说,他们一个邻居,有亲戚在乡下。这次,小迷糊特地去那里的生产队看了看,离长春挺近,在九台县。那边的关系也见到了,是个生产队会计,答应有机会就帮忙。这消息,实际很渺茫。但我们是汪洋大海里的落水客,哪怕抓住一根稻草,也是好的。

    小迷糊一说完,我们齐声欢呼,差点儿把他抬起来。

    对于当前的时局与对策,我们四个认真讨论了一番。去苏联,当然是上策,一劳永逸,但不易实行,现在还不能考虑。要是继续留在东甸子,我们就要永久受气,所以必须转户。在转户尚未成功之前,我们的策略,一是磨洋工,带干不干,因为没必要吃苦受累;二是不要让女生和老房他们太得意,要时不时给他们添点儿堵。

    日子已到了7月份,在东北,这是夏季最后的好时光。我们制定了正确的策略之后,就开始磨洋工,每天去打听有什么活儿干,轻活儿就去干干,重活儿就休息。混了几天,觉得还不过瘾,索性回长春,度假。

    夏季里回到城市,才看出巨大的城乡差别。在农村,老屯一大早3点半就下地,走在路上还半睡着呢。再看城里人,6点半起来算是早的,早上还可以跑跑步。晚上6点,准时下班,吃完晚饭,游泳的游泳,散步的散步,真是天堂里的生活。没见过哪个城里人干活儿能干出一身臭汗的。就是扫马路的清洁工,也是8小时工作制不动摇。

    这次在乡下呆了快五个月,?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