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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师第19部分阅读

    宫内歌会就是这样的一场盛事。

    什么是歌会呢? 所谓歌会,是皇宫里举办的一种活动。是宫中的人分为左右两方,双方分别呈上事前所作的和歌,比较哪一方优胜的宫廷赛会。

    做法有多种多样,不但注重竞技性,娱乐、欢宴的色彩也很浓厚。

    是一种管弦欢歌、觥筹交错的活动。

    从仁和元年(即公元885 年。)至文治年间(即公元1185-1190年)的三百余年,广为人知的歌会举行了四百七十二次,类似的活动还有三十次。在合计超过五百次的同类活动中,天德四年由村上天皇所举办的宫内歌会,无论其规模、格调、历史意义,都可以说是出类拔萃的。   不是神事,不是祭祀,没有仪式,本质上纯粹是玩乐。

    但是,在平安京持续近四百年的历史中,这一次是最为豪华、灿烂的宴会。

    犹如在枝头沉甸甸地开放着的艳丽的大朵牡丹花……

    如同李白作诗、杨贵妃起舞的兴庆宫之宴象征大唐王朝的鼎盛期一样,天德四年的宫内歌会,也可以视为象征日本古代王朝文化的一个事件吧。

    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呢? 首先,主持这个活动的,是当时的天皇——村上天皇。

    时间是天德四年三月三十日——阳历的四月二十八日。

    地点是宫内清凉殿。

    最先的契机,是前一年,即天德三年八月十六日举行的诗会。分为左右方的男子,分别预备了诗文,比拼哪一方的诗、哪一方的文章更为优胜。

    这个活动刺激了宫内的女官们。于是她们说:“男子已斗文章,女子该比和歌。”

    “总是只有男人们玩得尽兴。我们也搞活动吧。”

    “那我们女子就来赛和歌吧。”

    可以想像,女官们中间进行了这样的对话吧。

    村上天皇将这个想法和自己的趣味结合起来。兴之所至,组织了这场活动。

    在历代天皇中,村上天皇尤其喜欢搞这种活动。他自己也吟咏和歌,在乐器方面,筝、笙、横笛、筚篥等均极精通。他是这些音乐的秘曲传承者。记载天皇逸事的书与管弦有关的,以《江谈抄》、《禁秘抄》为首,还有《古事谈》、《文机谈》、《教训抄》等,可谓不胜枚举。

    就是这样一位朝廷的最高权力者,利用自己的力量,打算在京城里搞一次空前的风流雅事。

    村上天皇在当年的二月二十九日确定了左右方的“方人”。

    所谓“方人”,在这里,是指作为歌会主体的女官们。

    方人不作和歌。

    而是委托和歌作者创作作品,然后在歌会时将这些作品交给讲师朗诵。女官们自己则在旁助战,为己方呐喊助威,喝彩取乐。

    这次的方人是宫内的女官们。以更衣为首,典侍、掌侍、内侍、命妇、女藏人等女官分列左右。每组十四名——一共选出二十八人。

    这项旨意传达给左右方的头领更衣时,是在三月二日。

    决定和歌题目、颁给每位参赛女宫,是在三月三日。

    女官们根据自己得到的题目去安排创作和歌。竞赛当天,左右方各自拿出预先准备的和歌一较高下。

    顺带提及,这是二十回合决胜负的比赛。事先便须定下各题所咏和歌之数。根据题目,有的要作一首,有的要作两首,作三首、五首的情况也有。按对决的顺序,各个题目与所要求的和歌数目,具体如下:霞,一首。

    莺,二首。

    柳,一首。

    樱,三首。

    迎春花,一首。

    藤花,一首。

    暮春,一首。

    初夏,一首。

    布谷鸟,二首。

    溲疏,一首。

    夏草,一首。

    恋情,五首。

    有关春的和歌十首,有关夏的和歌五首,有关恋情的和歌五首——总共二十首。

    以左右方各预备二十首和歌来参赛计算,总共要创作四十首和歌。

    女官们肯定兴高采烈地讨论各题目请哪位作者来负责创作吧。

    “请我吧……”

    “我做的恋情诗可谓惊天动地啦! ”

    ——和歌作者们向女官们推销自己。

    “什么地方有高手呢? ”

    女官们和有关的人都会四处向熟人打听。

    且不说过程了,最终选出了如下的歌人:左方为——朝忠卿( 六首)

    橘好古( 一首)

    少式命妇( 一首)

    源顺( 二首)

    坂上望城( 二首)

    大中臣能宣( 三首)

    王生忠见( 四首) 、本院侍从( 一首)

    右方为——中务( 五首)

    藤原元真( 三首)

    藤原博古( 一首)

    平兼盛( 十一首)

    左方为八名,右方为四名。

    其中,朝忠、顺、元真、能宣、忠见、兼盛、中务等七人属于三十六歌仙。

    歌人数目之所以少于赛歌之数,且左右方歌人人数不一,是由于并非一人限一首作品,而是允许一人作多首和歌的缘故。

    歌会的一般做法,不是到了现场才知道歌题,即兴作歌,而是允许根据题目事前做好。

    左方的方人领队,是宰相更衣源计子。

    右方的方人领队,是按察更衣藤原正妃。

    裁判由左方的上达部、左大臣藤原实赖担任。

    本应中立的裁判由左方的人来担任虽然有失公平。但作为仅次于天皇的掌权者,由他来做裁判,也是个合适的人选吧。

    然后,左右方各有一名朗诵者,即讲师。

    左方的讲师是源延光。

    右方的讲师则是源博雅。

    在三月十九日,公卿们也分为左右方,其他“念人”

    也在这天选定。

    所谓“念人”,不像方人那样要为本方争胜。而是为双方欢呼喝彩的人。

    这是一场集当时平安京杰出人才于一堂的活动,参加者有贵族、文化人、音乐人、艺术家等。

    于是,天德四年三月三十日下午四时——这样的一场歌会开始了。

    二

    博雅在喝酒。

    他在安倍晴明家的外廊内,面对着庭院,盘腿坐在蒲团之上,将斟满酒的琉璃杯端到嘴边。

    酒是来自异国的酒。

    用葡萄酿造的胡酒。

    晴明身穿宽松的白色狩衣,支起一条腿,背靠在柱子上。

    晴明跟前也放着琉璃杯,斟满异国的酒。

    正是春去夏来之际。

    时间已是夜晚。

    晴明和博雅之间放着一盏灯,火焰的周围飞舞着一两只小虫子。

    庭院里芳草萋萋。

    后来居上的夏草,长得比鹅肠菜、野萱草等春草高,春草被淹没在夏草中,无法分辨。

    与其说是庭院,其实更像一块野地。

    草木在晴明的庭院里自由生长。青草和绿叶的气味,飘荡在夜色里。

    博雅一边深深地呼吸着混杂了胡酒酒香和草木清香的大气。一边喝着酒。

    庭院的深处有樱花开着。

    是八重樱。

    叶问密密麻麻地开满浅桃红色的花朵,把枝条都压坠下。

    除此之外,对面有开着花的迎春花,远处缠绕着老松树的紫藤也垂下好几串花朵。

    八重樱、迎春花、紫藤本是夜间开放的,所以它们的颜色和形状无法看得太分明。

    但是,花朵和叶子的气味,比眼前所见予人更为深刻的印象。

    “哎,晴明……”

    博雅望着夜幕下的庭院开口道。

    “什么事? ”

    晴明应道,他的红唇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并不是只有眼见之物才存在啊。”

    “你指的是什么? ”

    “比如说,紫藤就是。”

    “紫藤? ”

    “虽然看不见它开在院子里的什么地方,但却飘来令人心醉的香气。”

    “嗯。”

    晴明静静地点点头。

    “你和我也是一样嘛,晴明……”

    “哦? ”   “今天见面之前,我们处在不同的地方,对吧? 虽然待在彼此看不见对方的地方,但一见面,我们就又在这里喝上了。就算见不着对方,我们都确实存在着,对吧? ”

    “嗯。”

    “就说紫藤,它的香味也是一样。虽然眼睛没有看见,但它的香味是不容置疑的。”

    “你想说什么,博雅? ”

    “就是说嘛,晴明,我觉得,所谓生命,也不过如此吧。”

    “生命? ”

    “对呀。例如,院子里长着草,对吧? ”

    “嗯。”

    “但是,就以野萱草而言,我们看见的,也不是野萱草的生命。”

    “什么意思? ”

    “我们看见的,只是它的颜色、它的形状而已。不是看见野萱草的生命。”

    “噢。”

    “我和你也是一样。我此刻只是以人的模样,看着一个我所熟悉的、叫做晴明的男子的脸而已,我并没有看见叫做晴明的那个生命本身。你也同样,所看见的只是一个叫博雅的男子的模样和色彩。也不是看见我的生命本身。”

    “没错。”

    “明白吗? ”

    “然后呢? ”

    “‘然后’是什么意思? ”

    “接下来你得说‘因此就怎么样怎么样’吧,博雅? ”

    “没怎么样,就是这样而已。我只想说,尽管眼睛看不见,生命还是存在。”

    “博雅。你刚才说的话真是很了不得。那些阴阳师或者僧人,明白这个道理的人也是极少数。”

    “是这样吗? ”

    “就是这样。明白吗,博雅? 你所说的,关系到咒的根本问题。”

    “还是咒? ”

    博雅皱起眉头。

    “是咒。”

    “等一等,晴明,我刚刚好不容易明白点,正心情愉快地喝酒呢。你一提到咒,我的好心情一下子就会无影无踪了。”

    “不用担心,博雅,我会用你明白的方式说……”

    “真的? ”

    博雅半信半疑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放下杯子。

    “嗯。”

    “好吧,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晴明,我会用心去听,拜托你说得尽量简短。”

    “应该的。那就从宇宙说起吧……”

    “什么是宇宙? ”

    宇,即天地、左右、前后——也就是说,是空间。

    宙。即过去、现在、未来——也就是说,是时间。

    将之合而为一,作为认识世界的词汇,此时已为中华文明所拥有。

    “人为了理解存在于天地间的事物,使用了咒的概念。”

    “啊?!”

    “也就是说,人是运用咒的手段,来理解这个宇宙的事物。”

    “什、什么? ”

    “换个说法也行:宇宙是由于人看见它才存在的。”

    “不明白。我不明白呀,睛明。你不是说要说得让我能懂吗? ”

    “那就来谈谈石头吧。”

    “哦,谈石头吧。”

    “是石头。”

    “石头怎么了? ”

    “例如,有个地方有一块石头。”

    “噢,有一块石头。”

    “它还没有取‘石头’的名字。也就是说,它还只是一块又硬又圆、没有名字的东西。”

    “但是,石头不就是石头吗? ”

    “不。那东西还没有成为‘石头’。”

    “什么?!”

    “人看见了它,给它取名为‘石头’——也就是说,给它下了‘石头’这个咒,石头这东西才在这个宇宙里出现。”

    “不明白。比如说,不管有没有人给它取名,它从前就在那里。以后也在那里吧? ”

    “对。”

    “既然如此,那东西是否在那里,与咒之间,就没有关系了嘛。”

    “然而。如果不是‘那东西’,而是‘石头’,就不能说没有关系了。”

    “不明白。”

    “那么。那块石头到底是什么? ”

    “什么?!”

    “石头首先就是石头。”

    “噢。”

    “假定有人拿它砸死了人。”

    “噢。”

    “那时石头就成了武器。”

    “你想说什么? ”

    “它虽然只是块石头,但通过一个人拿它去打另一个人的行为。那块石头就被下了‘武器’的咒。以前也举过这个石头的例子。你怎么看? 这样的话,明白了吗? ”

    “明、明白……”

    博雅勉强点点头。

    “跟那个例子一样的道理。”

    “什么道理一样? ”

    “就是说,最初只是躺在地上的那块又圆又硬的东西,仅仅就是那个东西而已,它什么也不是。但是,它被人看见了,被加上了‘石头’的名字。也就是说,有人给它下了‘石头’的咒,这世界上才出现了石头这种存在——这样说是可以的吧? ”

    “不可以。”

    “什么东西不可以? ”

    “哎。晴明,你不是想蒙我吧? ”

    “没打算蒙你。”

    “不,你有这个打算。”

    “好吧,那就来谈谈和歌也是一种咒吧。”

    “和歌? ”

    “对。心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弄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于是把它写成和歌,抓来捆绑在语言上,终于弄清楚了。”

    “弄清楚什么? ”

    “就是原来我们在喜爱着谁那种感觉。有时候,人们必须在这种感觉上加上”

    和歌“这种咒,使之成为语言时。这才明白了自己的心思……”

    “所谓咒,是语言吗? ”

    “噢,算是吧。很接近。”

    “接近? ”

    “虽然很接近,但语言本身并不是咒。”

    “那又是为什么? ”

    “因为语言只是承载咒的容器。”

    “什么?!”

    “所谓咒,暂且先以神来比喻吧。咒,是奉献给神的供品。所谓语言,就是承载这份供品的容器。”

    “我不明白,晴明。”

    “有了悲伤这个词汇,人们才能将心中那样一种感情。装载在这个叫做悲伤的词汇之中。悲伤这个词汇本身不是咒。只有在承载了心中的那样一种感情,这个世界才产生了称为‘悲伤’的咒。咒并不能单独存在于这个世上。语言也好,行为也好,仪式也好,音乐也好,和歌也好,只有被这些容器所装载,这个世界才产生了咒。”

    “噢……”

    “比方说吧,心爱的人啊,我见不到你,每天都很伤心——这样说的时候,你能从伤心那个词汇中,仅取出伤心的感情,博雅,可以把它给人看吗? ”

    “……”

    “或者相反,不用语言、不用绘画、不呼吸、不喘粗气、不做任何事。你可以把‘伤心’这东西传达给别人吗? ”

    “……”

    “语言与咒,就是那么一种关系。”

    “……”

    “也就是说,这和生命本身不能够从你我身上取出、展示给他人是同样的。”

    “……”

    “生命这东西,只有存在于你我呀、那边的花草呀、虫子等所有生物之中,才能看见,才能呈现在这个宇宙之中。没有这样的容器,显出‘生命’本身、让别人感觉到你的‘生命’等,都不可能。”

    晴明微笑着说道。

    博雅显得愤愤不平。

    “你看,还不是像我说的那样子吗? ”

    “什么那样子? ”

    “你一谈咒,不出我所料,我就变得糊里糊涂的了。”

    “不。你很明白的。”

    “但是,我刚才的好心情好像已经不知所踪了。”

    “对不起。”

    “不必道歉。”

    “但是,博雅呀,我刚才吃了一惊呢。你不依赖复杂的理论、思考,就直截了当地抓住了事物的本来面目。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是极少有的啊。”

    “你这是夸我吗? ”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哼哼……

    “放心了。”

    博雅盯着晴明的脸看,然后喃喃道:“虽然说不出所以然,不过我觉得你像是真的在夸我。”

    “与其听阴阳师的无聊戏言,不如听你的笛子,心情更为舒畅吧……”

    “可是,晴明,去年也是这样子,到了这个时节,我一下子就回想起那件事情。”

    “哪件事? ”

    “就是前年举办歌会的事。”

    “对呀,那场歌会也是这个时节的事。”

    “三月三十日——那时候,也是樱花盛开、紫藤和迎春花也开了……”

    “说来,就是玄象被盗的那年啊。”

    “那时候,为了取回被异国之鬼窃走的琵琶玄象,我和你不是还去了罗城